“噢,药啊,”那小伙指着柜子笑了笑,“陆将军带回来的,一般都是玉棠姑娘来煎,说是北燕得来的方子,养养生,补补气血,还给严伯尝过呢。”
长安也笑了一下,点头谢过,又道:“你们忙。”他缓步走到木柜前,微微拉开抽屉,一股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趁着两个下人扭头的功夫,便掏出一副手帕,眼疾手快地在一排抽屉里各自捻了一指,旁若无人地走回了门口。
陆暄送长安出府的时候,总觉得他在若有似无地看着自己,还以为吃的饭粒留在了嘴旁。待长安走了,她下意识地往脸上摸了一下,朝门口的侍卫招招手:“我脸上怎么了?”
小侍卫嘴上抹了蜜:“将军太美了,许是美的殿下移不开眼睛呢。”
陆暄一怔,笑骂道:“严伯怎么给你们惯成这样。”小侍卫恰到好处地闭了嘴,心知陆暄不会真的生气,便笑嘻嘻地一弯腰,站回原处去。
昨夜在外查探了一整晚,白日里又忙活个不停,晚膳才过没多久,陆暄便感到阵阵困意。一想到次日还需要跟着上朝,解决于大年的案子,她便早早地拾掇一番,把自己扔到床上,搂着被子睡下了。
可惜睡的并不好。天色渐暗,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过一会儿,雨势便大起来,敲在房檐上,有些吵人。陆暄辗转好一晌,才翻了个身,走进了一个梦境。
她依旧置身于自己的卧房中,屋内点着幽幽烛火,沐浴完毕,她穿着单衣从房门往床边走去。而那床上,竟有一个男子!
他同样穿着白色的单衣,发梢还有水珠低落,让那层衣物变得透明起来,露出紧致的腰身,比不着一缕更加诱人。
烛光衬的夜晚愈加暧昧,那男子略略掀开被角,低沉的声音里满是笑意:“来了。”
陆暄着了魔似地走过去,就这么被拥进了他的怀里。那人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指头穿过发丝,在尾端打了个卷儿。沿着他滚动的喉头向上看,是一对薄唇。令人意外的是,此人行床帏之事,竟还带着冷冰冰的黑色铁面具。
陆暄顿时心里一恼,原本抱着对方的胳膊突然松开,抬手便要掀掉那讨人嫌的铁家伙,那面具“噔”的一声被扔在了地上。她满意地勾起嘴角,双手捧起那人的脸颊,就在快要吻下去时,骤然发现——
这是长安的脸!
陆暄“啊”一嗓子,把自己喊醒了。
“将军!”门外突然传来玉棠焦急的声音,“怎么了!”
“不……不要紧!”陆暄此时脸要红出血了,要是被玉棠破门而入撞见,简直要以头抢地。她咽了下口水,收起声音里的无措,接着道:“现在几时了,你怎么还在守着?”
“才戌时,”玉棠道,“您今日睡的早,我怕有人来打扰,若有要事,也好及时通报。”
陆暄:“嗯,今夜应当没什么大事,你也早些歇息去。”说罢,听玉棠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她才长舒一口气,直挺挺地把自己躺成一具僵尸,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我竟然做春梦了?”
那熟悉的面具……那人不是四爷么!
长安又是怎么回事!
陆将军坐镇军中数载,好歹也能做到兵临城下而不惧,此时却慌了神。她尝试吸纳吐气,冷静下来思考这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开始思考便怂了。
这梦实在是有些……不忍回首。
“一定是白遥在瞎说,什么四爷看上你了,”陆暄自我安慰道,“还提了好几次,至于长安,一定是因为他晚上来吃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是,难道按照这个道理,她是白天想长安,晚上才梦到他的么!
“应该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陆暄从善如流地改了措辞,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不想了,明天还有正事。”
谁知这困意被吓的一滴不剩,陆暄半宿都在迷迷糊糊地考虑四爷面具下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待到鸡鸣破晓,简直是身心俱疲。
而这个雨夜,还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在悄然发生。
荆云府上接连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第一位是温茂。同样在朝为官,见面总留三分情,荆云向来是个谁都不得罪的,又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十分擅长和稀泥。他虽然知晓温茂手底有些不见光的交易,却也对这个行伍回京的人有所忌惮。
荆云整了整衣角,面带笑容迎上来,明知故问:“温大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
温茂简单一拱手,接过下人递来的热茶:“荆兄这两日查案辛苦了。”
“职责所在,”荆云道,“又何谈辛苦呢。”
温茂抿了抿嘴,抬头道:“天色已晚,前来叨扰本就有些过意不去,温某就直说了。”见荆云露出“但说无妨,洗耳恭听”的神情,他便朝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若是有人去刑部探望于大年,还望荆兄……能行个方便。”
荆云脸上的讶异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听温茂接道:“荆兄不会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荆云原本在宫里并没查到至关重要的证据,对于位高权重者,死一个于大年,如死一只蝼蚁般云淡风轻。杀人之事确有蹊跷,但至于为何,怕是无人关心,于大年横竖逃不过一死,只是如何处置,能解张隽书心头之恨的问题。
只是……何至于温茂亲自上门?又何至于急着杀人……灭口?
荆云点点头:“我知道了,温兄放心。”
温茂神情放松下来,又闲聊几句,便趁着夜色离开了。荆云送客后,还未喝上一口水,竟迎来了第二位。
年逾古稀的白发老者缓步走来,荆云心里“咯噔”一声:“完了,这事儿不简单。”
这老者正是高映之。温茂与荆云是同僚,荆云亲自相迎,已经是礼数周全了。但高映之位居尚书令,又是对荆云有提拔培育之恩的座师,他深夜前来,荆云竟有些不知所措,忙引他至上席,干巴巴地叫了声:“高大人。”
高映之:“方才温茂来过?”
荆云自知瞒不住:“是。”
高映之看向荆云的眼睛:“昔有曹公论战,衣食所安,牺牲玉帛,皆非致胜根本,你可还记得何为忠之属?”
荆云:“记得,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高映之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无言相对。荆云与高映之关系并不亲密,曾经还因他待自己不如别的学生有过埋怨,一直觉得自己能走到今日全凭本事。此时,他那骄傲自矜的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怀疑:“高大人……或许暗中也对我有所帮持?”
“元平。”高映之低声道。
荆云难得被以字相称,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只听高映之沉声道:“有些路不能走,但走的不远,还能回头。温茂背后的人是谁,不用我提醒。这画留给你,好自为之。”
高映之从怀里掏出一卷画,荆云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将高映之送走后,他才好奇地打开,只见绿水青山,双鹤在云端飞舞,未有特别之处。
而他刚要把画合上,那夹层中的纸却骤然飘落,荆云一惊,忙细细地把那些东西翻出来,脸色一点点变冷。他把温茂和高映之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突然一拳砸在桌上。
这已经不是卖给兵部面子的问题了。
荆云走出门,对守值亲卫低声道:“备马,去刑部大牢。”
夜色掩映下,自两个方向而来的人几乎是同时到了刑部大牢。而京城寂静如常,未觉暗涌。
次日一早,陆暄顶着快到下巴的黑眼圈,挣扎着入了宫。
讲罢重要朝事,洛晋终于翻到了武举事件的折子:“于大年一案已是第三日,众卿怎么看?”
温茂上前一步:“陛下,此事由兵部负责,而被害者又是兵部官员之子,臣深感愧疚。考官冯逍已被革职查办,张逢瑜之丧葬,臣也会前去安抚其亲人。”
洛晋点点头,看着张隽书惨白的脸,客气道:“兵部是该好好反省啊,张爱卿,节哀。”
张隽书出列,径直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谢陛下,犬子命已至此,岂敢再劳诸位费心。只是,朝廷武举,发生此等恶劣之事,于君威有损。臣不为犬子,也要为武举众考生讨说法,当罚者,并不全在兵部。”
他依旧在丧子之痛中,尽管压着情绪,肩膀还是忍不住颤抖。
此言一出,陆暄觉得无数目光齐刷刷地朝自己投来,有的同情,有的惊讶,有的则是喜滋滋地打算看笑话。
那个冯逍,恐怕与送于大年入武举的神秘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自有办法脱身。陆暄只叹自己锅从天上来,还未开口,贤王居然抢先道:陛下,陆将军虽有错,但陟罚臧否皆有主次,还望陛下定夺。”
谁知陆暄并未承情,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朝龙座躬身,无奈道:“臣惭愧,愿听陛下发落。”
贤王的心若是玻璃做的,此时已经碎成了渣,簌簌落落地往下掉。
洛晋顿了顿,看着一群各怀心思的臣子,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荆云身上:“荆爱卿,不如说说都查到了些什么?”
方才装作隐形人的荆云上前一步:“回陛下,在武场内,并未查到可疑迹象,似是于大年失手杀人的意外悲剧。”
张隽书悲愤难以自制:“若考官负责,何至于此?”
“张大人莫急。”荆云镇定自如,“但,在宫外,臣带人去于大年住处,搜到了些或许有用的东西。”
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曹刿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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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