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蜀州山水图,画工一般,没什么特色,袅袅云端有一对振翅之鹤,鹤旁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诗。而将画卷撕开,里面却层层叠叠地藏着不少东西,拿出来一数,竟有十七页纸。这些纸有的已经泛黄,有的光展如新,有的记着账,有的是画押字据,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与张隽书有关。
扮作白府下人,跟着白遥入了将军府的小容此时正拘谨地站在桌旁,有一瞥没一瞥地瞅着陆暄,纵是再无心机,也开始把眼前的年轻女子和那位传奇女将联系在一起了。她另一半心思则放在那幅深藏不露的画卷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未曾想过于大年还有这一手。
“小容姐,”白遥语重心长,“你替于兄瞒着本是好意,但案子已经查到了这个份上,还是知无不言,对于兄更有利啊。”
陆暄早就习惯了和白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问的十分直接:“于大年把证据留给你,便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你说,他到底是酒后吐真言,还是有意留了一线让真相大白的希望?”
小容犹豫半晌,终于缓缓开口讲起了故事。
“于大年是个苦命人,父母早亡,自幼跟着江湖师父习武,早些年是走镖局的,靠着一身功夫挣碗饭吃。一来二去的,在蓬安一带也得罪过不少人。好在后来,他运气不错,遇到个好姑娘,嫁给了他。那姑娘拿出嫁妆钱,和于大年一起开了间小馆子,生意不温不火,但也够安安稳稳生活了。”
“老于常感叹,杀人的刀和做菜的刀不一样,一个灭情,一个生情。一年后,他得了个女儿,宠的不行。这日子这么过下去多好,可惜老天无眼呐。”
老天无眼,过去的仇人找上门来,毁了这个小家。于大年买菜回来,迎接他的不是女儿笨手笨脚的拥抱,而是血淋淋的尸身。
“他快疯了,痛哭一夜,强打着精神去报了官。”小容不住地叹气,“只可惜没遇到好官。”
蓬安的郡丞,便是尚未调任的张隽书。他在升迁的节骨眼儿上瞒下了这桩凶案,把责任推给了曾经在镖局的于大年,说什么行端坐正,便不会惹来杀身之祸,通俗点就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张隽书在粉饰的太平中戴上了新的乌纱帽,而于大年只剩一股为妻女伸冤的气吊着,靠不断滋长的仇恨,一点点收集张隽书在官场推杯换盏以谋利的证据,一做就是快两年。两年后,他终于得了机会,手刃杀妻杀女的仇人。
绿芽在新雨中萌发,于大年在妻儿坟前拜了拜,决绝地孤身往京城而去。
“他说他在京城遇到了一位贵人,”小容一皱眉,“为他安排了武举的门路。他便想以此为机会,重新开始生活。”她又苦笑道,“现在看来恐怕不是这样。”
于大年从来没放下过仇恨,武举是通向地狱的路,也是用无辜的血祭奠亲人,毁灭仇人的路。
父仇何必子还呢。
屋内一片寂静,陆暄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那位‘贵人’是谁?”
小容:“不清楚,老于很少说起他,即便提了,也很含糊。”
白遥顿时想到于大年在牢里说的“他没告诉我这些”,这个“他”,想必就是那神秘人了。
陆暄点点头,先是安慰再是感谢,又让玉棠安置小容,以护她周全。屋里只剩下她与白遥两人,白遥把狱中所得一一告知,忍不住多嘴道:“于大年能保下来吗?”
随后,他又自己摇摇头,断了那点慈悲心,问道:“证据怎么办?”
“绕过荆云,给高大人送封信,”陆暄按了按太阳穴,“温茂也脱不了干系,明日早朝大理寺卿能介入最好,希望还来得及。”
白遥:“好,我去安排,你就在府里,别让宫里那位多心了。”
陆暄“嗯”了一声,铺开纸笔字斟句酌起来,第一张写废了,她团成一团,扔给白遥让他帮忙烧掉。白遥应声去做,半张纸已经焦黑,剩下半张舒展开来,一句话赫然映入眼帘——“长蛟欲兴风于西海”,他品了三遍,蓦的吓出一身冷汗。
陆暄一脸淡定:“我说的是贤王。”
“我知道,”白遥没好气地说道,“不可能是你那宝贝弟弟。陆晚舟,你是生怕自己惹事少,还是没在北月关献身山河委屈了,非要把自己烧给京城的土坡?”
“你说,那位让我嫁人,是想收兵权,”陆暄手里转着笔,没抬头,“那贤王为何这么热心?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洛衡对着泥人儿都能眉来眼去,山盟海誓,对我不会有什么意思。倘若他和那位达成一致,利用我打出感情牌,说成亲结束就走的远远的,不在京城碍眼,然后呢?”
白遥怔了怔,听陆暄继续道:“他会不会趁陆家威信尚在,放把火试一试,灭不了就把谋反的罪名推到我头上?”
白遥苦笑:“不瞒你说,那位估计喜闻乐见。”
陆暄:“这就是个时间的问题,那位要在我和贤王站在一起前收了虎符,而且要让贤王滚的越快越好。贤王刚好反过来——他对京城留恋的很,根本不想走。即便是最坏的结果,他作为一把刀替上面解决了陆家人,残局收拾好了,还有下一次机会。”
白遥拱了拱手,作出“你太惨了”的表情,对陆暄主动出击没了意见。
两人不再多言,陆暄写完了信,仔细封住交给白遥,白遥走之前回头道:“那个四爷,他能把小容和证据一起送过来,想必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陆暄心累地摆摆手:“目前看来是友军,过几天再说他。”
白遥:“贤王是虚情假意,你觉得四爷怎么样?”话音未落,他已经自觉地关上了门,省的被一脚踹出来。随后,他还隔着门道:“老大不小啦,好好想想!”
陆暄快被气笑了。她快将案台收拾完的时候,窗外已是日落之景。严伯的声音又从门外传来:“小将军,用晚膳了。还有啊,齐王殿下来了,我擅自做主邀了他一起吃。”
陆暄差点没拿稳最后归位的砚台,念道:“长安?”
长安还住在将军府时,严伯是最疼他的。也许是长安和严伯的孙辈有些相像,都是沉静而懂事的性子。初来乍到,长安那双眸子里还透着早慧的防备,像只夜里总也睡不安稳的小动物,怪惹人怜的。严伯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悄悄留一份给他,直到发觉陆暄这个做姐姐的更加大方,才放宽了心。
因此即便日后长安封王立府,严伯那对皇室的敬畏里依然掺杂了一点长辈的私心。长安也对将军府的人尊敬如初,陆暄相信,哪怕隔着三条街,严伯都能把长安叫回家吃饭。
只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交往密切,陆暄总担心给他带来麻烦。严伯不会不知道,也许就是忧心,才想借齐王的力量保护她吧。上回在宫里匆匆一晤,严伯并不知情,恐怕以为时隔四年陆暄回京,已经和长安形同陌路了。
严伯把晚膳设在了院子里,不大不小的圆桌上摆了形形色色七八道菜,一看就花了不少功夫。他一边倒茶一边絮叨:“从前你们俩就是这样,好好的屋子不呆,非要在外面吃,菜都凉了,还在讲故事。现在想想,年轻多好,多怀念啊……唉,我果然是老啦。”
长安笑了笑,露出一双酒窝,没接什么话。他穿了一件牙白色长衣,玉冠束起长发,举手投足间皆是翩翩风度,见到故人,那种淡漠疏离毫不违和地变成了沉稳,令人不由得心生信服,披上道袍简直能去招摇撞骗。
他看见陆暄远远走过来,便早早起身,这回倒没有叫的那么客气:“姐姐来啦。”
严伯嘴角一扬,仿佛吃了定心丸,回头笑道:“小将军和殿下叙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陆暄缓缓坐下,试图压住心里的尴尬,努力回到小时候的感觉,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做个好姐姐。她那双筷子在几盘菜间来回游走,最后夹了几片平菇,放在长安的盘子里:“这个是严伯的拿手菜,多吃点。”
夹完她就后悔了——长安仿佛从不知道“君子远庖厨”是什么意思,经常跟着严伯混迹后厨,严伯哪些菜做的好吃,自是比她清楚百倍。而且……似乎都是长安给陆暄夹菜,对她爱吃什么如数家珍,反过来,陆暄不说对长安的口味一无所知,也知之甚少。
长安面不改色地吃下“最讨厌的菜前三甲”的平菇,笑道:“谢谢姐姐。”
陆暄最后那点厚脸皮灰飞烟灭,难得露面的良心给了自己“从来就没当过合格的姐姐”的鉴定。
“孩子长大了,”陆暄自我安慰道,“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和他玩了,人家可是齐王殿下呢。”
但即便这么想着,一顿饭间,她也没触及宫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自己面临的难题,好像这样就能把长安挡在身后,一厢情愿地觉得他依旧羽翼未丰。两人聊至北月关的风物,陆暄才从蔫茄子变成肆意生长的野草,话明显多起来。
长安一直笑着听,只是偶尔问上几句,有些吝啬地享受着陆暄未曾宣之于口的照顾,又有些贪婪地想要把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印在心上。
饭罢,长安道:“我去后厨看看严伯。”
“不行,”陆暄脱口而出,又后知后觉,语气软和一些,“哪有堂堂亲王去后厨的道理?”
长安低头笑道:“我只有在这儿不是什么齐王,姐姐就给我这点自由吧。”
陆暄语塞,片刻功夫,长安便不由分说地朝后厨走去。她重新坐下,盯着盘子愣了愣,破天荒地在同一日第二次生出了张牙舞爪的良心:“长安在京城过的……很孤独吧?”
将军府的后厨不大,严伯并不在,只有两个下人互相照应着收拾东西,这两人都是府上的老面孔了,见到长安进来,都吓了一跳。
长安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好不容易回来,随便看看。王哥……”
那姓王的小伙就差“扑通”一声跪下了:“殿,殿下,您想问什么,小人知无不言。”
长安抿了抿嘴,声音放低了一些。齐王的身份是一道天堑,他的过去和现在,中间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闻到一股药味,”长安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是府上谁身体不适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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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