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握那原先被拽着的手捻起稿纸瞧见上头的字,得亏落魄前楼中老鸨为日后能有个好价钱,特意聘请礼教先生让她识得几个字眼。
如今她虽不懂其中的含义却也不再过问。江沉雁摆开稿纸牵起他的手如同寻常夫妇般将人带出房门。
途径墨池易怀远远瞧见偏房白泥旁正蹲着个黢黑的身影,待他同江沉雁走近这才发现是最早入府的长子易长岁。
此时正值夏季高热,南疆地处河流下游沿岸白日闷热异常,夜间刮风散热才有些许凉意,他端详着面前半身赤膀的人询问道:“长岁如今夜深了,其余弟娃们都已睡下,你蹲在这做什么呢?”
易长岁抬眸见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册民间兵法。
接过书册,他随意翻开两页却发现里头尽是些歪门邪道颠覆常规的事理,怕是世道中哪说书人异梦撰写出的诳人文体。
“岁时,你从哪刮来的书?我记得你前些日子还没有,怎么今日便有了?”
江沉雁斜眼瞥见书中内容,碍于周围光线昏暗她并为瞧得出个大概,但从他那微蹙的眉头也不难猜出,这本定是不好。
“昨日我翻过围墙到南门边寺庄下捡的,我也是见内容新奇便偷摸的晚上看……”
说罢他话头戛然而止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养父,哪怕他少年初长成身段比起养父高出半个头颅,却也畏惧其长辈的威压。
“是南边那末流的灵寺吗?”
易怀卷起手中书册苦涩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见他点头也只是轻叹口气。
“回房吧,日后少去那地方,旁人都说那里埋葬着婴孩的骨头,你阳时生的不宜长去。”
他见其没有要归还书册的意思连忙暗示道:“那……书册。”
江沉雁回眸瞥向易长岁示意停嘴,他虽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却也相互扮演着各自的身份度日,如今她更希望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书对你没有好处,改日我亲自教你,待弟们长大你作为兄长可要担得起责任,夜深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
待俩人离去他爬上墙边的桂树静静等待,不出半晌易长岁就见右头巷口处走来一人。
他声音压得极低半弓着身从树干中探下身子:“哥……我在这。”
“这里是半袋面食,待会回去把他们叫醒,分着吃了。”
卢峰怕频繁穿行街道办事身上挂病便一直带着面罩,他将手头的包裹递到易长乐手中轻拍两下。
他看着易长岁坐稳树干出声询问道:“给你的军书练了吗?”
虽然关于那本书他也是从摊贩手中剽窃来的不干净,可在如今这也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稀世珍宝,他那不入流的功夫就是从上头粗略拳脚墨画中学会。
想来能会一点日后也可自保,又或许脱离乞群在某处自立为王也可以武力壮胆。
“哥,说来也是倒霉,我今寻思着在这等哥,谁成想那县令病殃殃的样子,竟这个时候了还不睡,好巧不巧我被逮到了。”
“……所以你想表达我赠你的书被缴了。”
卢峰面带无奈地伸手捂脸,他看着时辰推算出营中即将轮岗便挥手示意其回去,自己则转身离开。
踏上昏暗的巷道他从拐角处驻足侧头望向桂树的树梢,见哪无人停留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早年间他同一批流亡的孩童自称“乞儿帮”,从北域某小城邦一路逃亡至此,许是他年纪稍大些便将入府享清福的名额移给结拜兄弟——易长岁未改名之前称名十七弟。
至于其他年纪不足十岁的孩子卢峰也为他们各自寻了好的去处,兜兜转转如今也过去将近两年,想必当初的那些人也记不得他了吧。
临近军营他瞧着侧面凹陷的矮墙弓身掏出卡脚的石块,谁知他刚准备撑身翻墙,迎面就撞见祁爻双手环胸正昂首注视着他。
“去哪耍去了?”
听着她的质问卢峰顿时感觉后背发凉,许是祁爻未来之前队中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累积下来他也渐渐忘记了恐慌。
“下来,上头危险。”
卢峰小腿一使劲侧身从矮墙翻下,落地瞬间他卯足了劲儿让自己看上去沉着冷静,也好应对祁爻接下来的逼问。
“我……”
见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祁爻也不想打破关系的僵硬便扯开话题,争取从侧面套出话头。
“外头养娘子了?隔三差五往外头跑,平常是不是也吃个不饱留下食饼,然后趁着夜色翻墙出去给娘子?”
不等他回话祁爻续而又说:“瞧你这样子,怕不是连孩子都有了吧?冒昧问一句弟媳生养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哪有!将军就不要打趣我了,我……今夜出墙是有急事,说到底也是犯了规矩明早我就去领罚。”
卢峰说完本想行礼离开,岂料他刚拱手弓身便瞥见右侧扫来一腿,慌忙之中他来不及反应被祁爻扫倒在地。
哪怕手臂印面隔挡他也感受到这一腿的沉重,军营地头布满黄沙卢峰倒地之时以半面着地,如今撑起身体他顿感耳畔轻微的嗡鸣,用手拍去脸上的黄沙。
他原属性格泼辣充当孩子王的角色,历经长久的磨练卢峰渐渐地学会占避风头,他收起眼底的不爽半天憋出一句:“下属之错,还请宽恕。”
祁爻想起傍晚时分纪驭渊对她说过的话,早些时候她以为纪驭渊是同她般想这人不是南疆人,如今在想来许是有另外一层意思——卧底暗线。
“你如实说来你到外头去干什么?”
她眸底暗沉从手旁器械架头上取下一柄木制缨枪,征战多年她从未如此审讯过人,多数军中的逃兵、叛徒、敌军暗线都交由计平进行拷打审讯。
祁爻握紧缨枪将木质枪头对着卢峰的左胸膛,语气早已没了先前的柔和变得狠辣。
“还有大约半个时辰外头就要换岗了,到时候你该怎么解释现状?,想必军中多数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我在这驻守,还望你在考虑一下。”
“我……”
卢峰本想趁没人道出岂料刚侧头就与那冤家对上眼。
“出什么事了?”
祁爻听见声音手头忽地一顿险些朝后扫去,她稍加侧头瞥向移步身旁的人眉头微皱。
“你来做什么?军医不用换岗,这里也没你的事。”
她伸手推了把披头散发衣着单薄的人,虽然疑惑他为何出现在这却也没训斥的意思,只是夜头深外头凉,他就一件单薄内衬便出来招摇,染病了不好。
“睡得浅,恍惚间听见外头有动静,不放心就出来看两眼。”
纪驭渊话头虽是这么说,实际却已抵在玄窗边偷偷看了许久的闹剧,他出房靠近一来可以确定祁爻对于这人的处理结果,二来可以确定这人是否是敌军暗线。
“你别在这里装病弱猫子,这里不关你的事。”
卢峰原本看在前任军医的面子上对他仁慈一些,哪怕表面仁慈也要装装样子,可事到如今他瞧见这人一副柔顺乖张的模样,打心底看不起他。
“……”
祁爻看着如今的局势顿感头痛,她虽然常年混迹在男人堆中可本质还是女儿身,她不懂这两人之间发生的恩怨,只能让纪驭渊暂避风头。
“你先走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她再次伸手推动纪驭渊示意他快走,谁知他却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活像是块木头似的,片刻后她才听见那从牙缝间蹦出来的字眼。
“……嗯。”
纪驭渊临走前冷下脸目光犀利地注视着他,大抵这次要无功而返,况且这人貌似对他敌意很大,日后他或许可以从其他人下手。
“他已走你可以说了。”
祁爻看着时辰渐渐的也没了耐心,她将人拉起带去身旁的草垛。
待卢峰坐稳祁爻听着从他口中迸发出的话语,顿感心头一颤。
“你也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自北域桑丘国,在亡国之后我便带着一帮逃亡的孩童,从北逃到南边,当然我不是愚笨的人,一路上我为他们安排了合适的差事,直到南疆时我身旁便仅一个人。”
他说着看向祁爻脸上露出自嘲的微笑。
“前些年你还没来,县令走访民间突然贴榜说要招流浪乞儿收为义子,我瞧着上头福利不错自觉年纪大,这不就把当时还跟着我的人推到府中。”
祁爻听闻忽然仔细地端详着身旁的人,如果除去风霜磨练的脸庞,他看着还真有一股少年初长成的青涩感。
“你今年几岁?”
卢峰本以为她会问那人是谁?是否夜间特意翻墙出逃为了他?没成想却问这个,他微蹙眉虽有不解但还是回答了。
“十九整虚二十一,你问这个做什么?”
听闻祁爻不禁感到悲凉,可能他不知那桑丘国她去过,当时是她接任父亲位置率军出征的第二年。
她记得那年春雨绵绵可北上却荒凉一片,许多头次出征的士兵难以适应环境纷纷病倒。
军队途经桑丘,祁爻为了不惊扰民众便携带两人卸去甲衣入城收购药物,桑丘国中多以土胚平瓦修筑而成的房屋,外头晾晒着干穗。
入城区她见着民衣裳与陵阳柔软温仪服饰不同,看着料子多为各类兽皮缠绕编织而成,粗糙服饰的包裹下人人看去身形都显得雄壮了些。
街边时常摆着祭坛,祭坛边上坐着被当地共奉为神女的“尔森”,她们多为女子鼻唇打上骨弓,眼尾用墨水勾勒出上挑的形迹多少又有点妩媚。
如今看着卢峰还真有当年瞧见状士的气魄。
“没,那你这个‘统帅’做的还挺称职,我大概也能猜想到你每天苛扣自己的粮补,是不是去帮扶他们?”
不等他接话祁爻又说:“不过当地县令每年虽然得到的俸禄虽少,但也还没有到养不起人的地步,你这又是何苦呢?”
卢峰沉默了片刻举起四个手指,他侧头暗示县令不止收养一人而是四人,早年间风调雨顺还好,可时至今日他害怕县令无力抚养他们。
注*“尔森”为虚构身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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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时今温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