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巨大的声响传来。
俞青沐愤然怒拍着桌子,可怜的桌子在巨大力道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发出凄惨的吱呀声。
“荒谬。”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脯因为情绪过于激烈而一张一合,双眼愤怒得发亮,如同洪水猛兽一般,仿佛要吞噬着一切,死死盯着面前的俞不晚。
俞不晚手执飞霜剑,如同寒冬松竹般站的笔直,她坦然得对上父亲的目光,眼神清明,目光澄亮,没有丝毫的畏惧和害怕。
父女二人犹如两只狮子一般对峙着,谁都不肯服输,彼此都不愿意低下头来。
良久,俞青沐最先败下阵来,他长叹了一口气,无力的坐在松木椅上,捂着额头,面带着倦色,他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化作一声哀叹:“你们兄妹两个,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俞不晚没有立刻回话,她的眼神一寸寸扫过面前疲惫的俞青沐,他似乎是真的老了。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刀客,在岁月的洗礼下,磨平了尖锐的棱角,成了一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俞不晚有些怅然,若是年轻一些的父亲,面对他们兄妹二人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定是每人打上二十板子,跪到祠堂去,不肯认错不许出来。
可是现在的俞青沐,他想要的是家庭和睦,儿女膝下,其乐融融,哪怕是粉饰太平。
”闹?”
俞不晚歪了歪脑袋,哂笑道:“事到如今,父亲还觉得我们是小打小闹吗?”
像是碰到了什么痛点,俞青沐猛然站起身来,一掌将桌上的香炉打翻打飞,溅落的香灰星星点点,扫在了俞不晚的裙角。
“所以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兄妹相争,血肉相残?”
俞不晚摸了摸脸颊,伤口仍然隐隐作痛,俞不尘的暗器太快,是她大意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突然出手。
她冷笑道:“早知道他如此下作,我就不该手下留情。”
半个时辰前,广场上。
俞不晚摸着手中黏腻的鲜血,不可置信回头看着。
一向标榜清高自傲的俞不尘,两条长腿大肆敞开,瘫坐在地,迎着俞不晚的目光,向她展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容,带着明晃晃的挑衅。
而俞不晚,也没有惯着他。
她面无表情,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高高在上,走到俞不尘身边,看着已经入一只丧家犬般可怜的俞不尘,迎着四面八方的目光,朝着他的脑子狠狠踹了一脚,俞不尘当场昏死过去。
俞不晚拍了拍衣袖,扭头离开,脑子有病就该去治啊。
见俞不晚没有半分悔改的模样,俞青沐只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有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直接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无力的挥了挥衣袖:“你先下去吧。”
俞不晚看着头痛不已的父亲,确实,在自己生辰如此欢欣的日子里,一双儿女在天下英豪的面前闹的不可开交,想必俞青沐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丢尽了。
俞不晚思及此,行了礼,转身离去。
她在九华门中漫无目的的走着,离家太久了,从前日日走的路都带着些许的陌生,草长莺飞,正是好时节,九华门依山而建,到处一片郁郁青葱。
路过的小厮丫鬟,都带着一片恭敬的语气向她行礼问好,俞不晚带笑想与他们调侃一番,可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的面庞,她又一下子觉得无趣极了。
不知不觉间,俞不晚走到了镜月湖畔,微风袭过,湖面波光粼粼,像是想起了什么,俞不晚一时有些发怔。
一双温暖的手覆在她的眼前,身后传来故作古怪的声音:“这是哪家的小姑娘啊,怎么自己一个人坐在这个发呆。”
熟悉的草药清香萦绕在四周,俞不晚那颗漂浮不定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她想也不想,直直向后倒去,不出所料,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当中。
宋言一的半张脸掩在俞不晚如云的青丝之中,他轻轻握住了俞不晚的右手,将她的手完全握在掌中,动作亲昵而自然,仿若珍宝在怀,温暖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过了半响,俞不晚红着脸脸站起了身,宋言一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说:“心情好些了吧。”
俞不晚闷闷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其实,我也是害怕的。”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百分百把握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在广场上与俞不尘比试时,她的手一直也在发抖,在无数夜深人静的夜晚,只要她自己一个人时,脑海中曾无数次浮现出失败的模样,俞不尘嘲笑的脸庞,漆黑无尽头的前路,一度让她彷徨不已。
如果,失败了该怎么办。
俞不晚不知道,可是这条路再难,俞不晚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她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堂堂正正打败俞不尘。
阳光透过层层叠落的树叶,落在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庞智商,宋言一额前细碎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漂浮,他的黑眸深邃,眉宇间透出温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可是,不晚会做到的。”
他会为俞不晚担忧,会为俞不晚害怕,可是他永远坚定的支持着俞不晚所有的选择。
俞不晚愣神片刻,只觉得心头泛着微微的暖意,像是想到什么,问道:“你怎么来了。”
宋言一小心翼翼碰触了一下俞不晚的脸颊,细细的伤口,似乎开始结痂,他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只踢了俞不尘一脚算是便宜他了。
他没开口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只素白的瓷瓶,将药膏轻柔的涂在她的脸上,柔和的花香扑鼻而来。
俞不晚只觉得脸颊痒痒的,如蜻蜓点水一般,看着眼中带着怒气的宋言一,她安慰道:“只是小伤罢了,江湖儿女,一点小伤,何须在意。”
话音刚落,只见宋言一气恼的捏了一下俞不晚的脸颊,却也没舍得用力,他语气认真道:“我在意。”
宋言一身形修长,俞不晚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他的眼神,深邃而炙热,像是有一团烈火一般将她融化,俞不晚只觉得心在怦怦乱跳,忍不住低下头,又似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心虚,随即挺直腰杆,干巴巴地说道:“好吧,我以后会注意的。”
宋言一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一路上我都与俞不尘作对也是无理取闹。”俞不晚有些挫败的问道。
俞不尘在众人面前,一直都是风光霁月的形象,又是俞青沐的长子,继承九华门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偏偏半路上杀出一个俞不晚。
“不。”宋言一想都没想,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只要是你想做的。”
俞不晚又问道:“哪怕没有理由?”
宋言一毫不犹豫点头:“哪怕没有理由。”
俞不晚心满意足的笑了。
众人尊敬她,只因为她是俞青沐的女儿;傅执支持她,是因为她是可靠的盟友,这是她第一次毫无理由,只因为她是俞不晚,就得到了完全的偏爱。
她顺手拉了一把宋言一,两人席地而坐,湖面波光粼粼,不时有鱼儿跳出水面,欢快的鱼尾画出一道道圆弧,俞不晚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件她一直掩埋在心底不愿提及的事,每次想起,都要生生撕裂伤口,再搞得遍体鳞伤。
她喃喃道:“言一哥哥,你还记得绿袖吗?”
宋言一当然记得,年幼的俞不晚身畔,永远有个离她不远也不近的绿袖,她笑起来有个小梨涡,一手桂花糕做的香甜可口。
俞不晚的神色放空,目光遥遥看向远方。
小时候父兄忙碌,陪在她身边最多的只有绿袖,她会给自己做好吃的糕点,会在夜深人静时讲故事哄俞不晚入睡,会在俞不晚练剑受伤时心疼的为自己敷药。
记得从前她第一次下山做任务回来后,兴冲冲地带回来桂花栗粉糕,想给绿袖尝尝,想告诉绿袖山下的手艺与她相比不过如此,可是,她翻遍了整个宗门,却都没有发觉绿袖的踪影。
整个宗门上下,提及绿袖时却统一的缄默其口,直到她拿着剑抵在一个小厮的脖子上事,小厮才战战兢兢的告诉自己,绿袖被大少爷送人了。
俞不晚只觉得荒谬,她发了疯一般的去向俞不尘求证。
俞不尘看着发疯的俞不晚,只是皱了皱眉,毫不在意的点头承认了,他拧着眉头,盯着双眼又红又肿,伤心欲绝的俞不晚,甚至教育道:“不过是个丫头,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成何体统。”
俞不晚脑子里那根弦彻底断了,她想都没想,当即挥着剑砍向了俞不尘,那一晚九华门都谣传大小姐发疯了,见人就砍,整个九华门乱成一片。
最让俞不晚失望的,是俞青沐知道此事后,不咸不淡的的斥责了俞不尘几句,却转头关了俞不晚禁闭,并且告诫她,不要为了区区一个侍女,伤了兄妹间的和气,况且,那位世家公子,芝兰玉树远近闻名,对于绿袖而言,不可不谓是个好归宿。
好归宿?
俞不晚只觉得可笑,哪家芝兰玉树的公子将平白无故开口要他人的侍女。
更何况绿袖于她,如姐如母。
真正让俞不晚不能接受的,是没过多久,传来了绿袖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