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太子妃还是和太子大吵了一架——因为太子寻了一个由头,灭了刘家满门。
消息传来的当日,太子妃气得掉了两滴泪,摔了药,太子又跑来撞枪头,被太子妃一剑划伤了手腕!
那把剑林浅浅见过,是当年她在寒冬腊月的大街上初见太子妃时被握在手中斩断了棚子的那把,锋刃戾气逼人,衬得持剑人英姿飒爽,可如今持剑的太子妃却是病躯娇弱,眉宇间也没了当初的凌人盛气和骄傲。
见太子手腕上见了血,太子妃持剑的手也松开了,那把从剑柄到剑身都刻着图腾和雕花,充满着贵气和肃穆的剑染了霜雪,鲜血于剑尖上凝结。
“婧儿。”太子并不恼,也不怒,只是皱着眉,眼里都是无奈、心疼和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妃哭了,这还是第一次,林浅浅终于见太子妃在太子面前落泪:“刘家是无辜的。”
“婧儿,我……”
“罢了。”太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太子妃却先一脸释然:“我也知道,你哪里有它路可选?你是太子啊。而我喜欢你,所以我也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太子听见太子妃说“而我喜欢你”这几个字,嘴角竟是忍不住上扬,眼底的阴霾扫去大半,不顾她方才刺了他一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太子妃——“我就知道,我的婧儿还是喜欢我的,对吗?我的婧儿还是喜欢我的!”
那样的神情,就像林浅浅看见过的村尾里向她讨到了冷饭的小土狗。
可太子妃只是垂眼落了泪,伸手推开了太子:“你走吧,我累了,要睡了。”
“婧儿……”太子妃转身就让林浅浅关上了门,徒留太子在雪地里。
进屋后的太子妃自顾自地脱了披风,坐在炭火前,一坐就是一下午,就连江侧妃来了她也不见,林浅浅也劝不动。
待到晚膳时分,林浅浅出了房门吩咐人布置饭汤,才瞧见门角旁立着太子妃的那把剑,干净清冷,似是用新雪洗过了,台阶下的血痕也被清了。
林浅浅叹了口气,把剑收回了鞘中,交回了太子妃手上。
当晚太子妃就把这剑束之高阁,晚膳没吃几口,就遣了林浅浅去给太子送药。
太子见是林浅浅来了,眉梢带了浅浅的笑意,让林浅浅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错觉——他在对着自己笑。
可太子开口第一句就晃回了林浅浅的神:“可是太子妃交代你来的?”
林浅浅恭敬地把药呈上,果然太子喜笑颜开,拿着要就握在手心里:“我就知道,婧儿心里还是念着我的。”
念着你?是啊,是念着你的,可也只是念着,只怕是再也不愿理你了。
林浅浅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有些傻气和天真的少年,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与当日下令打死东宫所有伺候过太子妃孕中诸事的宫人那个太子联系起来,若非江侧妃说了林浅浅是太子妃最喜欢的贴身宫女,只怕她也要成了那棍下冤魂。
太子就是太子,何事何时用何心,真能为自己控得清清楚楚,像林浅浅这样的蠢人就一辈子做不到,太子妃也做不到,江侧妃也不行。
林浅浅回去的时候,太子妃已经歇下了,她呼吸清浅,眼角还带着泪痕,梦中似乎略有呓语,接连几日都如此,方才太子问起,林浅浅也照实交代了。
只是林浅浅没想到,这晚太子妃的呓语会如此严重,夜半骇起,直哭出声,林浅浅怎么喊都喊不醒她,正急着要去找江侧妃,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一声清笛之音。
太子赶来时满身风雪,笛音奏的却是清风明月之声,在宫里待久了,林浅浅觉得自己的艺术修养都高了不少,听得出太子笛声里的万般柔情。
太子妃渐渐平息了下来,呼吸缓缓平稳,再不呼骇,似乎任由着太子的笛声将她带入了梦中,梦里不知见了什么,再无慌乱。
林浅浅退出来时,在门前遇见了江侧妃。“阿婧这几日总是夜半呓语,我是不会吹笛子的,没想到走到半路,还没待人去寻呢,他也来了。”江侧妃苦涩地摇起头,身边无人随侍。
林浅浅跟在江侧妃身边,陪着她,在这一晚,走过了满东宫的各个角落,踏着雪地皓月,孤影成双。
自这日过后,太子妃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每每嗜睡不起,咳嗽也越来越厉害了,御医来看过好几次,只说心病难医。
太子也来过好几回,可是都被太子妃拒之门外,他太忙了,每次来也待不了半刻钟,还每每都被迫吃闭门羹。
后来临近腊八,宫外有消息说洛家倒台了,洛老将军被斩首示众,罪名是与陇右的狄人通敌,洛家人丁凋零,洛老将军一生无妻无子,只有一个捡回来的养子走了科举的路子,连中三元,两年间连升三级,仕途一路青云直上,年方弱冠,就已然是大郢最年轻的太子帝师了。
听说洛老将军一死,帝师出走,言说再不入朝堂,圣上顾及往昔的情分,随他去了。
可林浅浅觉得信谁都不能信圣上和太子,饶是她这样的小傻子都知道好剑不能沦落在外,要是不能握在手里,毁掉才是最稳妥的方式,否则不知哪天就被人用来架着自己的脖子了。
张姑姑还在的时候同林浅浅说过——当今圣上还是忠武大将的时候,同洛老将军、如今的安平侯还有朝中的季尚书,四人曾是故交,相识于微时,有着过命的交情。
后来持剑夺江山,平军乱,他们四人同仇敌忾,扶持着圣上登上了帝位,这些年四人间也从未生过什么事,安平侯江家为圣上驻守渭西,洛家为圣上镇守陇右,季尚书还在安安稳稳地当尚书,不曾想风雨欲来竟无声,这冷不丁的帽子扣下来,洛家就倒了。
太子妃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刻把喝进去的药都咳了出来!面色铁青,江侧妃轻轻拍着她的背,吼着让林浅浅去请御医。
当晚太子妃就发起了高烧,御医开了药喂了进去,也再束手无策了,太子在宫外处理事务,江侧妃差人去通报了好几遍,都到子时了还不见人影。
林浅浅打了好几趟的冰水,江侧妃将太子妃额头上的冷毛巾换了一遍又一遍,那高热就是退不下去。
“晚棠……晚棠……”太子妃梦中迷糊着不省人事,嘴里喊着谁人的名字,任谁也喊不醒她。
叫着叫着,她又开始喊起了别人:“祖父……祖父你在哪?我阿娘……阿爹,我想回家……祖父,我好想你……晚棠,晚棠呢?”
林浅浅端着水伺候在床边,看着太子妃面容憔悴脸色发青,梦中胡言得寒冬腊月里额角生了汗,林浅浅都快急得哭了。
“阿婧,阿婧醒醒,别慌,阿婧……”就连江侧妃也慌了神,言语竟有了哽咽,太子妃这般,谁心里都有数了,这倚梅殿内外跪满了御医,再无人可用。
太子赶来时,太子妃已经连呓语都不再说了,气若游丝,药也喂不进去,可太子将她环在怀中,一口喝进了一大碗药,硬生生将药渡给了她。
“婧儿,婧儿,是我,我是小策子啊。”太子将床上的棉被都披到太子妃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捂着她的双手使劲地搓,言语轻柔却急切,林浅浅听出了他的惊慌。
听到“小策子”三个字的时候,林浅浅原本在哭,心里却忽地莫名想笑——这太监一样的名字,天底下只怕唯有太子妃敢这般称呼太子了吧。
曾经林浅浅刚入宫时,太子妃和太子打闹,太子妃胡搅蛮缠起来就会喊太子“小策子”,当时张姑姑还在,她说这叫“欢喜冤家”。
如今一看,还真是冤家,上辈子怕是有灭门之仇的冤家啊。
太子妃恍惚着当真醒了过来,见眼前人是太子,林浅浅以为她又要给他摆脸色了,可这一次,她紧紧地回握住了太子的手,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轻轻说了一句:“别怪晚棠……”
江侧妃见状,起身禀退了殿中众人,守在了门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妃这是弥留之际了。
太子妃走在了红梅正盛的时节,仿佛满东宫的梅花一夜盛放,以艳红如血的清香来哀悼;而后江侧妃也大病了一场,太子依旧不见人影地忙着,除了太子妃出殡那日他在棺木前站了整晚,林浅浅也再没见过他了,只是一日路过东宫的书房,她看到了窗前那盆早已光秃秃的红梅枝丫——是当年太子亲手折了送给太子妃那几支。
江侧妃病中呢喃,把林浅浅留在了身边伺候汤药。太子妃走了,江侧妃在这宫中,真真就是孤身一人了:“浅浅,阿婧今年还没过生日吧?”
病榻上的江侧妃忽然拉住了林浅浅的手,睁着眼睛望向房梁道:“那她才不过二十二岁啊……才二十二岁呢,就已长眠于黄土了。”
林浅浅只能紧紧握住江侧妃的手,以示让她保重自身,可江侧妃的手劲也越来越大。
“你知道吗?刘家死绝了,太子明知道阿婧的孩子不是刘家人害的,可他还是灭了刘家满门,因为皇上要刘家倒,借用了阿婧的孩子,所以太子不能怪皇上,只能怪刘家。刘家倒了,柳家也倒了,如今连洛老将军也……只怕下一个,就是我江家了。皇上……好狠的心啊。我原以为他只是防着刘柳萧三家,不曾想……只怕不仅是前朝世家大臣,还有当年那些和江湖有关的人,那些势力,他都不会放过……”林浅浅只能轻轻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柳家还有一个柳丞相,有一个柳婧箬,还能护得柳家满门的周全,可我家呢?我不是柳婧箬,我爹也是个傻的,是个愚忠的,要是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当年为了大郢,他傻傻地把我姐姐送去了北境和亲,北境啊,此去离渭西上万里,这辈子都只怕见不到了!后来为了帮太子掣肘柳家的势力,他又按着皇上的心意把我送进了东宫……想来也是我不好,当初同他说过我喜欢太子。可太子喜欢的是阿婧,我怎么会跟阿婧抢呢?何况太子又不喜欢我……”
江侧妃在病中就像一个小孩,平日里见她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模样,只是她万事都不想过心让自己深陷泥潭罢了,可这世间万事,是你不想过心就能不过心的吗?
“阿婧走了……她走了,当初那碗安胎药是我端给她的,是我端给她的,我多怕她会怪我啊,怪我没有多一个心眼……可她是那样明白的一个人,心比比干多一窍,她从来没有怪过我,却是我欠了她的,我只能拼命帮她找真相,可是,可是真相太残忍了,这一切,终究说不清谁对谁错……阿婧若是个肯闹的就好了,发一顿脾气,把我和沈从策都骂一顿就好了。你不知道,当初在渭西,我俩都可能发脾气了!她是柳家的嫡女,剑术师从武林第一剑‘逐鹿剑’,一手长剑耍得威风凛凛,而我是安平侯嫡女,爱兵书军法,我们一起扮作少年游侠为渭西的百姓打抱不平,我们说好了日后要一起做‘渭西双杰’的……可是她走了,她嫁给了沈从策,成了太子妃……”
林浅浅听着她的呢喃声越来越小,知道是药劲上来了,一边轻轻拍着她的手,像是小时候在家哄着弟弟入睡。
“洛家,洛晚棠,那孩子也是个傻的,就这么傻不楞地辞别朝堂,他这样的人才,年少气盛,皇上又刚杀了他养父,他就要走,皇上怎么会放过他……若是阿婧不出手,他怕是要死的,他走不出京城的啊,蠢货……”
洛晚棠……晚棠?林浅浅忽然想起来,那年初见太子妃,她身后跟着一位白衣轻裘的少年郎,看上去比太子妃要年幼那么两岁,后来安排人马送走了那些和林浅浅一起被买过来的姑娘们。
林浅浅记得,当年恍惚听过太子妃唤他一声“小唐子”,原来是这个“棠”。
江侧妃沉沉地睡过去了,伴着她声声呢喃低语,林浅浅渐渐松开了她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手放进了被褥里。窗外月色清亮,微雪初晴,林浅浅长长叹了口气,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