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谋与帝王业 第2章 【帝王业篇】（一）

张姑姑是被皇上一道圣令拖到掖庭去活活打死的，罪名是加害太子妃，谋害皇长孙。

太子妃小产了，有人在她的安胎药里加了浣花草，那个未见天日的孩子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圣上震怒！

那是他的皇长孙，因事涉宫闱，不好交给大理寺，于是圣上下令太子与九公主共同彻查此事。这一查，就牵扯出了前朝刘家，刘太傅的孙女倾慕太子已久，家族势力亦是有心依附，可被柳家抢在了前头，于是收买了东宫中人——也就是张姑姑——打算趁着太子妃孕中下手一尸两命。

幸好合宫御医倾尽医术，保住了太子妃的性命，只是终究保不住那个孩子。

林浅浅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张姑姑是什么样的人？

那些嗑瓜子吃烧鸡的日子，林浅浅只要不是个傻的都能看出七八分人心来，说她是刘家的内应，说她会谋害太子妃，还不如说她林浅浅敢刺杀皇帝呢。

可连林浅浅都能看出来的事，太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打死了除林浅浅之外所有参与过太子妃孕中事宜的宫人；江侧妃倒是去找太子了，可是一盏茶的功夫后，仙女一身晦气地铁青着脸出了东宫的书房，再也没提这件事。

太子妃尚在病中不省人事，若非如此，她爬着也是要爬来救人的。

眼下只有林浅浅能去寻张姑姑一程了，可她也什么都做不了，对着牢狱里的张姑姑泣不成声，第一次在人前说了话，喊了一声“姑姑”。

张姑姑愣了一下，泪水方夺眶而出，双手污秽紧紧地抱着她，颤抖着说道：“好孩子……是个好孩子，也聪明，要记得……往后在这宫里，权当自己是个哑巴！什么都别说！好好记住姑姑教给你的那些，好好活着，活到二十五岁出宫，活到长命百岁！”

林浅浅哭得更厉害了！这深宫几重，她却有如归家之雀，心无旁骛地做一条咸鱼，安然度过这些年，若非张姑姑，说不准今日的滔天罪名和大祸就是该落在她头上了！

后来是江侧妃派的人暗中将她拖了回去，张姑姑死了，林浅浅大病了一场，高烧几日，也是江侧妃派人照看着，江侧妃自己去了太子妃那里，亲自喂药。

林浅浅一待好些了，能下床了就立马回到了太子妃身边，太子妃一见她，病容憔悴中还是挤出了一抹安慰的笑：“浅浅没事就好……”

可一句话都没说完，太子妃就咳嗽起来，江侧妃在她身旁轻拍着她的后背。

伺候着太子妃睡下，林浅浅跟着江侧妃身后出来，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又怕失礼，咬着嘴唇掉下来满脸的泪水，本就大病初愈纯白无色的脸色，生生被咬出了血色的口脂。

“别哭。”江侧妃冷冷地警告她：“你若想死也是你的事，只是这关头要是你一条贱命连累了阿婧的身子雪上加霜，我要你全家给她陪葬！”

林浅浅被吓得一愣！一下就忘了哭，这仙女般的人物放起狠话来可比她家以前门口的大狼狗吠起来都可怕，晃过神来后的林浅浅更想哭了！

许是江侧妃见她这般傻气，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眼神稍稍温和了些，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这几日都住在倚梅殿里，你给我收拾个方便些的地方。”

林浅浅知道，她是为了照看太子妃，也是照看她林浅浅，林浅浅自然心里感激，也清楚自己是沾着太子妃的福分，自然事事周全功到，自那日起便收了显山露水的情绪，慢慢地藏着自己的心思，眼所见耳所听，都烂在肚子里。

太子妃这一病就病了好久，从开春到初秋，病得似乎连整个东宫都充满着病气和药味，往日的好春光美夏荷都失了颜色，太子来过好几回，都被太子妃挡在了倚梅殿外，还被江侧妃翻了几个白眼。

林浅浅也不再是那个诸事不明的小傻子了，她冷眼瞧着，伤心又无奈。

一日太子妃歇下得早，月上柳梢，江侧妃一人站在清风下许久许久。

入了秋的夜风有些凉得刺肤，前两日又正好下过一场秋雨，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林浅浅见仙女站在树下太久有些担忧她身子受不了，于是寻了一件披风给她披上。

月色微凉，柳枝枯寒，斑驳萧条的影子映在美人如画的面容上，林浅浅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位侯门嫡女，当初可是渭西颇负盛名，万人求娶的美人啊！

林浅浅从前在村里的小姐妹们都是粗布麻衣，最精致的不过头上戴了两朵田间的野花，家里头还能多两个铜板的，去城门口的小摊贩上买些廉价的胭脂，涂在脸上嘴里，活脱脱一个刚出炉的土包子。

而眼前的江侧妃向来不爱施粉黛，一身青黄烟罗软裙，一根银钗挽髻，月下脖颈冰肌玉骨，随意往哪一站就是倾城如画的美景，是个不亚于太子妃的美人儿，只是她从来不入太子的眼，所以林浅浅下意识里总觉得太子妃要美上许多许多。

江侧妃想来真是个神仙，侧眼瞥了林浅浅一遭：“肚子里憋着什么话呢？”

吓得林浅浅又是一愣，收回了为她系好披风的手，恭恭敬敬地站到了一旁候着。

江侧妃倒也没多追问什么，只是抬头望向一轮圆月，眼中清辉如许，却是清凉寂寥，林浅浅看出来了——江侧妃心情不好。

可是林浅浅又没有办法，江侧妃又不吃烧鸡，但凡林浅浅会哄人开心，太子妃也不至于如今这样了。

“浅浅，刘家被抄了，刘太傅被砍头，刘家女眷被没入官奴，男子皆被流放西北，三代之内不得入仕。”江侧妃忽然同林浅浅说起这些，声音轻柔，却没有刻意压低，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故事：“这还是九公主从中周旋才保下了这么多的人命，太子可是恨不得要他们满门抄斩，虽然他明知道阿婧的事和刘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到这，她忍不住冷笑。

“这宫里的算计可真厉害啊，可阿婧哪里懂这些？我也不懂啊。太子这样的人，天家这样的皇室，我们本该都是够不上的。”

不知是否林浅浅的错觉，她仿佛看到了江侧妃眼角的泪花，可她不能说，于是继续低头装哑巴。其实林浅浅知道江侧妃在说什么。

当今圣上的皇位是从前朝皇帝那里夺来的，朝中有许多旧臣都是前朝遗老，曾与皇上一同共事，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世家大族见兄弟当了皇帝，自以为飘了，不把自己当纯臣，也不把皇帝当皇帝，朝中以柳刘萧三家为首，成了掣肘皇权的几派势力。

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

林浅浅曾经听她的老父亲说过——二十多年前前朝皇帝昏庸无用，举国百姓仓惶，于是怨怼四生，樊笼破，乱世起。彼时还是前朝忠武大将的圣上毅然决然纵横连结了中原武林的江湖势力，区区两月便平定了四海军乱，攘外安内一事不落，如今不过二十年，转眼又是一片战火消匿的江山安势了。

可朝堂之中人心诡谲，几大世家盘根错节的势力仍在，这些东西要梳理清除起来可不比阿娘手中的绣线疏清起来容易，林浅浅知道张姑姑的死只是一个借口和交代，背后的人是圣上。

否则除此之外，世间还有谁能够对太子身边的人下手，那么无声无息且胆大妄为；太子又是何等人，能够被那位九五至尊立为储君的，难不成真是个傻子？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刘家必除，柳家也必须敲打。

太子恨不得刘家满门陪葬，可其中还有一个九公主，他的亲姐姐，一个身在后宫之中却身涉朝局的女子，林浅浅知道的不多，只是隐约知道九公主与太子亦敌亦友。

前日宫外传来了消息——柳丞相病中担忧着孙女，病去如抽丝，却是药石罔顾，油尽灯枯，当晚去了，临去前书信圣上一封，让柳家全族回乡丁忧。

谁也不知道柳丞相是真的病死了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位历经两朝的老臣以己之命保得了全族老小，只是自此一去，太子妃在这京中便是再无至亲了。

“浅浅。”江侧妃忽然轻唤林浅浅的名字，语气有些恍惚：“阿婧的孩子没有了，你说沈从策他难过吗？有多难过？会比阿婧难过吗？”

沈从策是太子的名讳，林浅浅依旧低着头，不作她语，只是她突然想起阿爹教过她的一句诗——江山情重美人轻。

“罢了……”像是自嘲般，江侧妃轻笑一声：“他伤不伤心，阿婧都是伤心的。”

不久后又是转眼一年寒冬，大雪那日，满东宫的红梅都开了，寒雪里清香肆意，太子妃身子好了不少，只是依旧精神头不大好，御医说这是心病。

于是太子寻了满城的烟火，还从江南寻了绿梅特意送进了宫中。那日的烟火明艳而绚烂，夜空中仿佛开出了倾世的花，热烈得消融了寒冬里的冰雪，林浅浅从未见过如此盛景，心底欢喜之余却是难过——若是张姑姑能看到就好了。

可太子妃不领情，只看了两眼就命林浅浅关上了门窗，在门还留有一丝丝缝隙之前，林浅浅偷偷看了一眼站在门外阶上的那人，他连踏近一步都不敢。“婧儿，我曾说过要带你看盛京的烟火，你看啊。是不喜欢吗？”太子带着些呢喃的声音低低地自门外传来，带着如水的温柔。

“不喜欢。”太子妃却是冷言冷语地拒了他。

“不喜欢啊……那婧儿喜欢梅花，我听闻江南的绿梅开了，此物在北方甚是难得，我特意命人寻了六盆来，放在婧儿屋中添些美色可好？”

“不用了，我只喜欢红梅。”太子妃特意让林浅浅去灭了两盏灯：“我累了，你回去吧。”

林浅浅好奇地提起耳朵去专注外头的声音，过了很久，太子妃真的上床安歇了，林浅浅在门角处守着夜，才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还有轻轻踏雪的脚步声，以及少年轻声的低语：“小声着些，她累了，莫要吵着她。”

听见这番话的林浅浅，不由地看向床榻上的太子妃，心里莫名有些冲动，想说——娘娘，其实太子心中总是挂念着您的，您看他对江侧妃的冷面冷脸，再看看他对您的低声下气。

可是转念一想……挂念有什么用吗？

如今这番局面，难道不是有太子的助力？

连林浅浅都能看清，在江山皇权面前，太子妃总是第二位的。

她又想起了张姑姑的脸，想起了太子妃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罢了吧，这般强求姻缘的事，还是别去瞎做了，搞不好会遭雷劈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