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回到房间不久便听到敲门声,一问才知道是小二送了热水来,道是隔壁间的郎君叫了水,说要泡澡,王瑾打开房门,便看到几大桶热水摆在门前,连浴桶都备好了。
她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说道:“给隔壁的郎君也送些热水去泡澡,再熬一碗姜汤,一并送过去。”
施维跟耳朵放在门口一般,王瑾这话刚说完,她那房门便开了,人笑着探个头出来:“阿瑜何必麻烦,不如一起?”
王瑾面上一红,也知道这人惯会得寸进尺,一时也懒得接她话,退开路来,让小二把东西都搬了进去才道:“今日受了寒,早点歇息,明日还有正事。”
施维听她声音仍是一派冷静,但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不少,暗猜这人莫不是害羞了?这么一想,脸上的笑意更是止也止不住,答道:“知道啦,你也别泡太久,有事唤我,无事便好好睡。”
隔着一堵墙,又像是再没有一堵墙,二人俱是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二人便商议先去逍遥派,王瑾觉得自己该去和白沁庭道个别,将上次未写完的《王氏家训》写完,交给他。另外商枝和连翘也在那里,施维也该去安排一下。
再到逍遥派时,万家庄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少林派等皆已抵达,好不热闹。王瑾和施维挤在人堆里,没瞧见白沁庭。
二人身边,有赤脚破衫的乞丐,有冷酷无情的刺客,有才高八斗的才子,也有一字不识的屠夫。他们喝着酒,谈论女人,爱管闲事,打抱不平,王瑾虽然不知道这些事情聚在一起的意义是什么,但所有人确实有在努力做出一副大家举杯,共襄盛举的模样。
王瑾看着吴天华和少林方丈,还有另外几位门派的掌门,端坐在上首,低眉含笑,像是在演谁比谁更像一尊菩萨。
施维瞧着各门各派的弟子,圈坐在下首,像是为菩萨攒香火,不对,是撑派头。
二人站了没多久,吴天华便端着酒杯,先是敬了敬场下的所有人,才开口道:“今日吾诸辈聚集于此,共商除魔卫道之大事,吴某先自饮此杯!”
他这话落音,在场群豪无不起身,举杯敬上,回道:“吴掌门请!”
人面,场面,情面,面面俱到,王瑾看着台上诸人,低声说道:“看来今日这水很深……”
施维默默扫了眼吴天华,回道:“这水还很浑。”
吴天华饮完杯中之酒,继续道:“想来诸位已知噬魂宫的黄皮子灭我盟中灵泽派一事,不久前坤灵派掌门亦遭黄皮子杀害,五侠盟素来与噬魂宫无冤无仇,这噬魂宫如此挑衅,若我正道中人不集结一心,恐怕五侠盟今日之灾,便是诸位来日之祸。”
“吴掌门说得有理,恶徒一日不除,江湖一日不得安宁!”
“噬魂宫作恶多端,早就该从江湖中除名!”
场内一时间呼声四起,众人纷纷附和。
“既如此,吴某便斗胆提议,推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豪杰,来做这领头之人……”吴天华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缓缓道。
“吴掌门,你口口声声说黄皮子杀人,可黄皮子为何要杀五侠盟之人?”人群中发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尖声尖气打断吴天华的话。
诸人这才回头找去,只见说话之人着灰色布衣,身形矮小,长得獐头鼠目,有几道可怖刀痕蔓延至全脸,便纷纷让开道来,生怕这来路不明的人给自家门派带来什么麻烦。
“其实,老婆子我心中也有个疑虑,听说噬魂宫的人在找什么剑……”一直静静在旁的三霄姥姥突然也开口道,她那声音沙哑不堪,像是曾经被伤过嗓子未痊愈般,接着道:“吴掌门,想来其中怕是也有什么隐情未曾言明,不妨趁今日一并讲清楚,咱们出师岂不更有名?”
“黄皮子杀人,自有人亲眼目睹,你又是何人?”郝大峰见自家大哥遭人诘问,不平道。
“三弟,不可无礼!”吴天华见状阻拦道,接着又转向那灰衣男子,笑道:“阁下有疑,吴某自当在天下英雄面前说个清楚,至于三霄娘娘的问题,恐怕只有噬魂宫的人才知道。”
那三霄娘娘见吴天华把自己的问题丢给噬魂宫,不由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灵泽派遗孤,我那侄儿白沁庭,亲眼看到噬魂宫的黄皮子带人围攻灵泽派。”吴天华继续道:“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死在面前,这等血仇,如何撒谎?何况他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也不懂得撒谎。”
“吴掌门也说他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子,如何认得黄皮子?”灰衣人质疑道:“不妨让那小子出来,我亲自问问他,好叫众人也弄个清楚明白。”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众人见状也不由窃窃私语起来,王瑾在一旁看得明白,这灰衣人分明就是从前捉了白沁庭的那个高手,他那夜虽以布覆面,但这他说话声调尖锐,王瑾才听过没多久,自然是耳熟的。这人此番竟敢冒险出现在此处,难道灵泽派的事,真和他无关?王瑾心中一时也颇为疑惑,她自然相信白沁庭不会说谎,莫非是有人假扮了黄皮子行事?
对了,当时初遇白沁庭,那追到山洞中的红衣杀手,所持凶器也是一支箭,竟这么巧么……
想到此处,王瑾看了看施维,噬魂宫的宫主就在这里,这黄皮子不识施维的易容之术,但施维肯定知道灰衣人是黄皮子,那她是否也知道灭灵泽派的真凶到底是谁呢?
施维察觉到王瑾探寻的目光,似是知道她心中疑惑般,轻轻摇了摇头。
还不待王瑾继续深思,便看到吴天华的大弟子敬德带着白沁庭出来了,白沁庭走到吴天华身边,刚开口叫道:“吴伯伯……”便被灰衣人打断道:“白家小子,我问你,你如何说灵泽派之事是黄皮子所为?”
“那恶人自己说他是黄皮子!”白沁庭想起那夜灭门惨事,双拳紧握,脸色发白道。
“好,那我问你,黄皮子长得是何模样?”灰衣人再问。
“我不知道……”白沁庭双目空洞,摇了摇头。
“那我再问你,他为何要杀你母亲?”灰衣人继续追问。
“对啊,白家小子,你母亲是不是有一把青萍剑?”三霄娘娘听到这里,也趁机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白沁庭心中最痛苦的伤疤在众多生人面前被揭开,他似乎不愿意回忆,或是没办法在这样的情绪下去回忆,只茫然地摇着头,呆呆看着周围的人。
这一瞬间,白沁庭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他想起那个冷着脸,但从来不追问他任何事的师傅,他的背很单薄但怀抱却是温暖,他很想躲到那个怀里,叫这些人再不能来质问他,也不要再揪着他满门的倾覆不放。
王瑾一动不动地看着白沁庭,她注意到了那孩子握在身侧的拳头,那指关节已经捏得发白,但是他的眼睛里没有眼泪,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这孩子似乎长大了很多,王瑾看着他孤零零杵在台上,他那身新做的衣裳,裤腿又短了一截,想来万怀仁也没注意到,这小孩正在疯长着个子。是啊,谁会注意到这人还是个小孩子呢?所有人都在张罗着为他的母亲报仇,他就像是噬魂宫作恶留下的证据,一到需要的时候,这个证据就要被呈现到台面上,一遍一遍供人翻开,读取,剖析,最终得到一个世道认可的结论:
除魔卫道,乃吾辈之责。
什么是魔,什么又是道?在这熙熙江湖中,有人为魔,犹怜草木尚青;有人求道,却不问心,问心能得几道行?
“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如何能证明是黄皮子灭了灵泽派?”灰衣人听完,不由再次反问道。
“沁庭他此刻受惊,一时记不得黄皮子容貌也是有的,事发第二日便是我带的人前去灵泽派,在场共发现十一具不属于灵泽派中人的尸体,那些尸身的臂膀上皆有噬魂宫的彼岸花图腾,这又如何能抵赖?现场还有散落的凶器——追命箭,这是黄皮子惯用的武器,不是他还能是谁?”万怀仁见状,也开口道:“阁下为着黄皮子说了这么久,也不曾报上家门,不知是何居心?”
“哦,不报家门便不可多说?你们五侠盟可真是好大的威风!莫不是为着自己那点子私心,灭黄皮子是假,掩盖青萍剑之事为真吧?”灰衣人冷冷道。
“哪里来的贼人,我看你是找死!”郝大峰终于忍耐不住,出手朝灰衣人攻去,他早看这人贼眉鼠眼不耐烦,又见他对五侠盟步步紧逼,再由他放肆下去,恐怕今日大事皆被他搅和成浆糊一团,便想先下手为强,将人拿下,待回头再细细拷问。
他这举动确实出其不意,灰衣人一时不察,竟被郝大峰近身,只见他伸手为爪,直朝灰衣人面门上走,灰衣人瞬间避开,脸上那疤痕却被郝大峰扫过,直接掉到了地上,灰衣人再回头,众人才反应过来,这脸可不就是从前万怀仁悬赏告示上要捉的黄皮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