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脸上沉静如水,心中却觉得十分可笑。先是笑自己活了二十几载,第一次被人以轻薄女子的罪名质问,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再是笑自己苦心熬出一个清平盛世,竟叫有些人吃饱了撑着,为了心中那些不足道的诡秘心思,搞出这一团浆糊。
她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将自己从那些嘈杂的声音中剥离出来,当遇到问题的时候,她总是习惯这样,冷静不带感情地,思索着如何做,才能最好地解决麻烦。
还未待她开口,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声音急叫道:“施兄,你快去主持公道!”
这人进屋后,先看了看王瑾,又环顾了周围一圈,对着身后满头大汗的余小道,开口道:
“我是来替她撑腰的,不是来主持公道的。”
是施维来了。
王瑾手腕突然尖锐地疼痛起来,她听到这声音,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狼狈,狼狈地让化血毒也开始蠢蠢欲动,她再次想要开口,却又被窗外一个声音打断:“真是奇了,如今这江湖是做贼的才能喊捉贼么?”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形相清癯,萧疏轩举的老者走了进来,这人庞眉白发,头戴方巾,是个文士模样,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一路跟着这妇人,见她鬼鬼祟祟进了房间,不多时便高呼起来,周围巡逻的人冲了进去,倒是有趣的很。”
万怀仁闻言,先是打量了这老者,似乎不甚清楚这人是何方神圣,又听他说曾跟着二夫人,又不知他究竟在门外听了多久,便恭声道:“小辈眼拙,不知前辈是……?”
“方壶岛,柳轻舟。”老者淡淡道。
这话一出,屋内俱是哑然,这方壶仙岛,是江湖中甚为神秘之地,无人知它究竟在何方,而那位传闻中的柳轻舟——柳岛主,更是世外仙人般存在,早在四十年前便在江湖成名,奇门术数、医毒药理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后来只听得江湖中有年长者谈及他,都只言他觅得佳人,便携手归于方壶仙岛,不再过问江湖事了。
却不知今夜如何出现在这里。
万怀仁闻言,脸上更是恭谨,道:“不知柳岛主大驾光临,小辈们有失远迎,还请柳岛主见谅。”
“无妨,我这番来只为寻人。听闻贵地聚集了众多江湖人士,她惯爱热闹,我便来瞧瞧,我在万家庄内没找到人,却瞧见这妇人偷偷溜了出来,便误打误撞地看完这出好戏了。”柳轻舟却是没什么架子,简单将事情给众人捋了一遍。
二夫人先听来人说破她行踪,心下已然惴惴不安,又见这人身份了得,恐怕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便戚戚然开口道:“夫君……”
她话还未完,万怀仁便一巴掌打了下去,怒斥道:“贱妇,竟污人清白!”说完,也不待二夫人再开口,又道:“敬义,还不将人带下去!”
逍遥派弟子便噤声上前,要带人走,但二夫人已被王瑾点了大穴,不得动弹,敬义羞于开口叫王瑾解开,便吩咐弟子们直接将她抬了出去,倒是显得十分滑稽。
众人见事端已了,又是逍遥派出了丑事,不便再留,纷纷告辞回房,有想攀附柳轻舟之流,见万怀仁脸色青红,也知眼下不是好时机,想来这柳岛主定会被逍遥派留下,也不着急今夜拜见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了几人,安静了下来。
万怀仁先是向王瑾致歉,但后者显然冷于回应,便也将心思放在另一位“贵客”身上,只见他换上笑脸,道:“若柳岛主不嫌弃,可在此休养几日,寻人之事,我五侠盟必将倾力相助。”
“不知柳岛主可识得此物?”王瑾从怀中摸出一串物什,也开口说道。
柳轻舟一见珊瑚手钏,脸色骤变,急道:“此物从何处得来?”言罢,又看了看万怀仁,道:“想必万掌门今日还有要事要办,寻人之事,明日再议。”言下之意,是叫万怀仁先出去。
万怀仁看了看王瑾,也知道今夜是非,实是那妇人之过,也不好再在王瑾面前多留,只待明日再好好请罪一番,告辞离去。
见万怀仁离去,柳轻舟神色更是急切,重复道:“你这丫头,从哪里得来的手钏?”
王瑾并不惊讶他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那柳眉儿在墓穴中就能一眼看出施维的易容,更何况是柳轻舟了。她想起从前之事,便将荒墓经历一一道出,临了,又将柳眉儿最后的话带给这位老者,轻声道“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
“哈哈哈……哈哈哈哈”柳轻舟接过手钏,不怒反笑,只是迷惘失神的双眼显出了他内心的哀痛,过了片刻,他收起笑,哑着声音道:“那逆女的荒墓在何处?”
原来二十年前,柳眉儿因不喜岛上孤寂的生活,悄悄离家。随后写了信给柳轻舟说自己已经嫁人,夫妻和睦,不想再回那孤岛,叫父亲也别来寻自己,柳轻舟便回了这诗给她。
后来每逢除夕,她便写家书传语父亲,一年一封,从未间断。柳轻舟虽气她任性,但这孩子年幼丧母,自己也过于娇宠她,导致她性情乖张,现下她能嫁得如意郎君,他心中属实也宽慰,便由着她去了。
五年前,柳轻舟隐隐感到自己心境再上一层,便潜心闭关,以臻化境。这一闭便是五年,出关后,发现女儿几年内竟无只言片语送来,不由焦急万分,当年他在妻子逝世前便发下重誓,此生与她相守方壶岛绝不离去,但为了寻女,破誓出岛,没想到却在王瑾处得知了女儿的如此结局。
王瑾见他神情悲痛,想到柳眉儿最后闭目于落下的石门中,也放低声音,轻声将那荒墓的位置道与柳轻舟。
柳轻舟道了声谢,便要离去,临走前,又想起什么事般,打量了王瑾一眼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但眼下还未想到破解之法,待我去……见了那逆女,再回来助你。”
他这话说得很是古怪,王瑾一脸不解,便也不知该回个什么,柳轻舟见她不言不语,继续道:“你身上之毒颇为棘手,罢了,我也不着急今夜就走,你先坐下。”
施维见状,难以置信地看向王瑾,心中一阵惊涛骇浪涌起,阿瑜,阿瑜她中毒了?
王瑾闻言便知这柳岛主果真精通药理,名不虚传,她想着,瞧瞧也好,至少能判出她到底还能活多久,便于安排之后的事,便也依言,坐下伸手,由他切脉。
柳轻舟为王瑾细细把脉后,抬头问道:“小娘子如何毒入肺腑?”王瑾听他一问,便开口答道:“我中毒之后,以银针封住内力,延缓毒发,后来多次与人交手,想来是内力催发所致。”
柳轻舟闻言,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施维怔怔瞧着柳轻舟,只盼他能说出“没事”两个字来,王瑾看了看施维,她没想到这人竟然为自己担忧到恍惚至此,缓缓道:“生死有命,何必强求。”
柳轻舟自打进屋来,便注意到了王瑾,这女子虽然身中剧毒,但心性平和,抛开周身贵气不言,形容举止更是端方从容,不被物羁,也不知是谁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如此达观知命,更是不易。心想:“我平生所遇,竟无一女子能和她比肩,我那逆女更是不能及。只是她这毒,怕是活不过三个月了。”
柳轻舟微一沉吟,说道:“你年纪尚轻,修为却不凡,我便也直言了……”
施维听到这里,一颗心沉了下去,双手发颤,言道:“柳前辈,可否救她一命?”说着不由双膝跪地。
王瑾一手将她托住,叱道:“你这是做什么?竟要做那哀怜乞命之辈!”王瑾心中本来甚是平静,但见施维脸色沉重,还要下跪,便怒从心中起,别扭地将这人从地上托起,蹙着眉,也不再去看她。
柳轻舟见状,也叹气道:“我这里有一颗丹药,是昔年于深海之中斩杀了大鱼所炼,你在危急之时服下,可暂时保全一二,其余之事,我亦……无能为力。”
王瑾默了默,想到若是不接这药,怕是柳轻舟心中也惦记着要还她人情,这位前辈本远在红尘之外,只因寻女才落入这因果,倒不如叫他心安,此后余生继续洒脱不羁才好。
她便接了这药,微微一笑道:“柳岛主费心了。”
柳轻舟继续道:“从前琉璃谷医术亦是一绝,谷中有一小子名唤薛怀隐,那时他不过髫龄幼子,也能与我论上几句,你不妨前去求医,兴许那孩子这几十年尝尽百草,已能枯骨生肉,百治百效。”
柳轻舟说完便起身,王瑾也跟着起来,将人送至门口。回头见施维脸上浮现出一股出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默默站在那里,像个石塑般立着,便招呼她道:“我不习惯与人同榻,你去休息吧,我去外面寻个地方将就一夜。”
说完转身要走,却被人拉住手腕,拽了回来。
啊,有人听到心碎的声音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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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