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见她火热地看着自己,眼神跟钩子一样,就立刻闭嘴,随手拿起铜镜,把那些药物往自己脸上抹。
施维看着她的侧脸,想起那天在乌篷船上,她半躺半卧地捏着一块梅花糕,身上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言喻的东西,又瞧见她腰间的那柄软剑,明明一身粗布白衣,却比谁都更适合那柄剑,比谁都更风起云飞扬……
施维就知道,这个人就是她小时候,在溪边遇到的那个人。
眼看王瑾已经把自己已经改得面目全非,施维才回神,伸手帮她略做修整,道:“阿瑜,你可以慢慢练习,明日你先做点疹子类的症状在脸上,再以面巾半覆,万怀仁和白沁庭也不大瞧得出你来。”
“我这里还给你做了张面具,以备不时之需。”施维见她像是要熬个通宵的样子,继续说道。
“是人皮面具么?”王瑾一边修饰一边问。
“啧啧,你介意这个?”施维笑道:“安心用,不是人皮。”说完便起身回房了。
次日两人行便成了三人行,余小道见王瑾的脸上起了不少又大又肿的疹子,密密麻麻,甚是吓人,诧异道:“王少侠这脸,真是让人心疼。”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施维一眼,像是要在她脸上瞧见什么神色般,只见施维脸上并无半点诧异,还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为王瑾系在面上,详端了半晌,满意道:“阿瑜实乃霞姿月韵也,以后少喝点酒便不会过敏了。”
这胡说八道的本事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偏偏余小道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傻笑道:“古有钟无艳貌似无盐,今有施郎君不离不弃。”
王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道士是青城派在哪里捡来的奇葩,提足便走。
余小道看她转身离开,嘟囔道:“不解风情。”
施维一听乐了,心道,不错,说出了我的心声。
三人脚步极快,不多时便到了广陵城郊的逍遥派,余小道前去自报家门,便有逍遥派门下子弟亲自来引路,将三人带去万家庄隔壁的另一处庄园,那弟子恭敬道:“这几日各路英雄都到了逍遥派,掌门便开了这侠义庄,好叫大伙儿都能宽敞些。”言毕,又对余小道说道:“道长的师兄此刻正在万家庄中,道长可前去相会。”
余小道听完,对王施二人道:“两位在此处歇息,我先去拜见过师兄,再来为二位引荐万掌门。”说完,就跟着逍遥派的人去了。
王瑾和施维便在这侠义庄中暂且住下了,这庄子内甚是热闹,三层的阁楼里住满了无数江湖人士,男男女女,打着匡扶正义的名号,各自扎堆。
王瑾和施维才下楼用午食,便已经看到两场过招了。
先是华山派的几位大爷非要和丐帮的乞丐们拼酒,喝着喝着桌子便掀了,接着一位白莲娘娘和另一位三霄姥姥一个眼神不对拔刀相向,简直乌烟瘴气,让人食不下咽。施维一边接住飞过来的凳子,一边端着酒杯欣赏,还兴趣盎然点评道:“这簪法颇有妙处,就是方向没杀对,莫不是三霄姥姥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使了。”
说完又转头看向王瑾,见她一脸漠然,凑过去道:“阿瑜不喜欢看狗咬狗么?”
王瑾道:“我真不知你在这乐个什么。”
施维便无声地弯了弯嘴角,只是眼中半点笑意也无:“这白莲娘娘,从前原是个青楼老鸨,她名义上收养了无数幼女,实际上却将人养为扬州瘦马,好供她赚得银钱,请武师教导功夫,这才闯出了一些名堂,也叫江湖人士高看了一眼。至于那三霄姥姥,前半生无恶不作,专毁漂亮娘子的脸蛋,还羞辱是良家子偷人才如此教训,这些年收手了,便也能称之为正道中人了。”
“你说这样些人,也能匡扶正义么?”施维轻轻叹气道。
王瑾便回道:“那么施兄呢?此番停留,真的是为了惩奸除恶?”
施维笑道:“你忘啦,我母亲为我取名——维,乃是取维摩诘菩萨之维,自然是驱污留洁,还这世道一个清净。”
施维自顾自缓缓说道:“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怕我佛太忙,顾了西边,便忘了东边,那便由我这施小菩萨,来做这个驱魔人,只盼良知和光明,重现这世间罢了。”
王瑾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人也要学会放下。”
“下一句你是不是还想说既往不咎?”施维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轻言细语的人不存在般,冷声道:
“既往不咎这个词太虚伪了,我喜欢风水轮流转,往死里转。”
施维见王瑾不说话,便转过头看着她,追问道:“阿瑜,你说是么?”
王瑾便低下了头,她那睫毛盖住了眼睛,掩去了眸中的神色,倒叫施维看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半晌,王瑾才接话道:“人间处处是道场,众生本来即是佛。”
施维便低低地笑出了声,心道,这人真是太有趣了,跟着她简直是自己做下最对的决定。
王瑾回到房间后也没等来余小道,她想这疹子算是白做了,但脑中一直想着施维那番话,又想到白沁庭那小子就在隔壁,那不如晚上去探探逍遥派,也许能发现什么,顺带看看那小鬼现在怎么样了,反正……她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这疹子也不能白做了。
是夜,灯火俱灭,王瑾悄无声息游走在万家庄,见一处主楼还闪着豆盏灯火,便飞掠至屋顶。她轻轻掀开一片青瓦,便瞧见下方站着一个男子,正是那逍遥派的掌门万怀仁。
万怀仁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一幅画,那画中有五个年轻的男女,这几人正当风华之年,有人舞剑,有人喝酒,瞧着一派岁月静好,落笔处有一排小字,题道:“山水之间,天地人和”——义妹,白伊水。
王瑾眼力极好,一眼便瞧到那画上题字,是灵泽派白伊水所留,看来当年他们五人的情义确实甚笃,以至这万掌门深夜抚画怀念,想来是睹物思人了。
又见万怀仁轻轻拿开那幅画,下面还有一幅,这画上是个正值芳华的小娘子,脖子上挂着个金镶玉的坠子,端得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旁边也有几行小字,写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王瑾见那女子容貌甚是眼熟,又瞧见她那坠子,脑中闪过白沁庭的眉眼,以及他那脖子上同样的坠子,是了,这画中女子应是白伊水,白沁庭的母亲。
又见万怀仁将那画轻轻捧起,把脸贴在那画中女子脸上,他此刻神情颇为温柔,过了一会,他又将唇靠了下去,竟对着画中人如痴如醉地亲吻起来……
王瑾心中一惊,想到,莫不是这万怀仁一直思慕着白伊水?
她尚未来得及细思,一道敲门声响起,这夜半三更的,谁会来找万怀仁?王瑾按下心思,继续探看。
只见万怀仁不慌不忙将那美人图卷入下方的柜中,沉声道:“请进。”
来人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壮汉,他甫一进门,便叫道:“四弟,我实是夜不能寐,故而来找四弟说会儿话。”
“三哥,我知道你担忧何事,只是这事关系甚大,待明日大哥到了,我们再从长计议。”万怀仁叹息一声,面上也是忧思重重。
“这不是五妹的丹青么?”那壮汉看到万怀仁桌上的画,怒道:“此番灵泽派灭门,不管大哥作何打算,我翠微派势将那黄皮子碎尸万段,为五妹报仇!”
“四弟,沁庭那孩子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么?”壮汉见万怀仁伤心难抑,便问道。
“青萍剑的事情,我也问过他,那孩子被吓坏了,什么都问不出。”万怀仁低声回道。
“难道五妹临终前就没有只言片语托他带给我们?明日我便去找沁庭,这事岂是儿戏?”壮汉一脸怒色道。
王瑾心道,原来这人是五侠盟中,属“山”的翠微派掌门,郝大峰。只是听他们这番谈话,灵泽派之事恐怕牵连不小,并非一般的江湖恩怨。王瑾欲再听,屋顶上却不知何时跑来一只野猫,那猫儿瞧着王瑾束发的飘带被夜风吹动,遂起了玩心,伸爪欲去抓那发带,王瑾一时不察,转头之际挪动了一片青瓦,那屋内之人霎时间被惊动。
“是谁?”郝大峰一道视线射向房顶。
王瑾正要掠足而匿,一个人影飘然而至,伸手便揽上她的腰间,将她带离屋顶。
郝大峰飞身上房,但见一只野猫坐在青瓦上,摇着尾巴看着他,他看凝目看向远处,半晌,摇了摇头,便也离开了。
待王瑾落定在地,施维便笑道:“阿瑜半夜不睡,竟是去做那梁上君子?”
“你又何故出现在那里?”王瑾不答反问。
“我说我是跟着你,你定然又是不信的。”施维嬉笑道:“下次阿瑜睡不着,可以来找我,我随时有空。”
“所以刚才那二人的话,你都听见了?”王瑾自动忽略掉施维的后半句。
“听见了”施维微微一笑道:“这两人说了半天,一句要紧的话都没有,真是无趣至极。”
王瑾见她提到五侠盟便一副敷衍的模样,便知道这人心中定是有事,但她并不想去探听,她们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短暂交错了一段光阴,尾声潮落后,自然要说再见……
虽然……
虽然她有点担心,担心她是否所谋甚大,会否不得周全……
罢了,王瑾心道,像施维这样的人,在她武功全盛之时对上也要忌惮三分,再加上她比狐狸还狡猾的心眼子,哪轮得到旁人害她。
“阿瑜,你瞧那边有个庙,今夜怕是不宜再回侠义庄,不如去那庙中先歇息一夜?”施维提议道。
“也好。”王瑾颔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