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的祭礼随着七月的最后一场暴雨埋入泥中,出殡的那日云迷雾锁、阴雨霏霏。全城百姓身着缟素,沿路搭设路祭送别王老,那出殡队伍浩浩荡荡,宛若一条白蛇。
天边偶有几声闷雷滚过,风雨呼啸,赵琛穿着一身素袍撑伞站在宫墙城楼之上静静地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白色长龙,有水珠从他眼角滑过,在坑坑洼洼的地砖水潭上溅起水花。
水潭涟漪微微泛起,圈圈层层复而平静时映出女孩清丽的面容,只是眉间微蹙,容色愁苦。这是何姣姣来到姜国的第七十四天,是她成为陶蓁的第七十四天,也是陶姚成为陈桃夭的第七十四天。
“姑娘,该喝药了。”
陶蓁回头看向她的贴身婢女汀兰,她正端着一碗安神汤药并着一碟子姑苏盐梅走过来。陶蓁叹口气,十分不耐烦地看着她,嘟囔道:“我说了我没病,怎么陶大人每天都要往我这屋子里送些苦了吧唧的药来。”
说着,陶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汀兰挑了一个果肉比较大的盐梅递过去,笑着道:“姑娘就是改不过来这个口,陶大人自幼便养在了咱们老爷跟前,虽说改了原来的姓,但很早便跟着老爷姓了,姑娘还是不愿改口称他兄长,这话仔细叫老妇人身边的妈妈们听了又要说姑娘没规矩。”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陶蓁这两个月以来除了在自己卧房里闹清楚自己是怎么穿越过来的之外,便就是拉着身边的妈妈女使们各种打探这陶相府里的消息,小到这王府里谁家的姑娘看上了门房上的小厮,大到外头的相公们今日议立什么政事,这些她都知道。
要说陶潇原先并不是姓陶,他原先是随着他母亲姓的,后来他母亲的表妹嫁到了陶家做主母大娘子,陶潇的生母也早早地病逝,父族又不愿意抚养他,便只能跟着陶家大娘子来到陶府成为了老陶大人的养子。
后来自他考上功名之后,老陶大人因病过身,这陶府的顶梁柱便成为了陶潇。
“不说什么改不改口,如今他都是封将拜相的人了,称呼他一声陶大人也是应当的,省的叫外头的那些长舌妇还有穷酸秀才们觉得我们府上是没有规矩的。”
陶蓁自顾自地说着,口中的那枚果脯在唇舌中爆出酸甜的味道,唇齿生津;脑子里想起两个多月前的那个雨夜……
已是深夜,Z大的校园里一片宁静,白天学生们的欢声笑语伴随着五六月悄然而来的梅雨逐渐隐去,从不远处的人工湖里时不时地会传来几声蛙鸣,告示着人们,一年中最闷热潮湿的季节已然来临。
夜色朦胧,在一片水汽氤氲之中,依稀可见学校钟楼上的那个巨大钟盘,此时此刻已是凌晨两点。
这个时间点宿舍区域大多数的学生都已入眠,少部分的宿舍还在亮着灯。而对于历史系的研究生何姣姣来说 ,熬夜干活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
自从学校旁出土了一座古代帝王陵墓,何姣姣和导师陶姚就被学校安排过去参与这一次的陵墓挖掘研究计划,二人经常带一些从陵墓中出土的文物回宿舍查阅资料或者是标注笔记,一干就是通宵。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何姣姣的导师—陶姚。她是Z大最年轻的历史考古系的女教授,同时也是Z大公认的校花。
她张扬明媚、热烈独绝,经常以一袭红裙黑发的形象出现在学生面前;就连刚刚入学的女孩子也会被她这样的老师吸引,再加上她专业课知识过硬,在主修历史考古专业的同时,自己还研习了现代哲学思想专业,因此,陶姚一毕业就作为Z大的优秀毕业生以及双学位博士被Z大聘用成为了历史系教授。
而她和其他的教授不同,其他教授热衷于带领着自己的学生泡在图书馆亦或是博物馆里呆上大半个月,整日里的生活枯燥且无味。
“我们本来就围绕着死人堆打转了,为什么不能够让我们的专业生活有趣点儿?”
陶姚总是会带着自己的学生穿上汉服,打扮成他们那一天要研究的那个朝代的人钻进博物馆里,运用自己以及书本里所学到的古代常识以及知识给学生们进行讲解,带他们体验古代人的一天。
这样的教学方法在Z大几乎可谓是前所未有,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方法,使得她门下的研究生们都成为了Z大历史系的成绩门面;她也因此成为了Z大的传奇。
论起陶姚门下的学生谁最厉害,当属何姣姣。
这个来自偏远地区的孩子身上总是有着一股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经常歪着脑袋坐在村头水库旁那高大的堤岸上看着碧波荡漾,听着身边来乡下支教的青年教师给她说着历史上那些帝王之间的心计权谋和爱恨情仇,这大约是她对于历史的第一次接触。
后来的后来,在初中课本上看着那些文字间所描述的瓷器以及服饰,她开始感到兴奋与好奇,好奇在几千年前的这片土地上除了书本里记载的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这对于历史系的学生来说,或许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尤其是生活在Z城这样的古都,这种奇妙的感受更加明显。
或许有学生正走在学校里的一条林间小道上,可是又有谁能够想到,在几千年以前,他脚下的这条小道曾经是某个古国宫廷里波光粼粼的一片御湖;又或许正有人在Z城某条大道上的出租屋里泡着泡面,而在数千年前,出租屋所在的这个位置是曾经的定西将军的府邸等等,这种时空交错带给人的异样感受属实能够令历史系的学生着迷沉沦。
当他们踏进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们就与那些古代人没有了时间这样沉重且不可撼动的界限,就好像他们正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生活轨迹,虽然他们从未出现,但却无处不在。
“刚刚带回来的那个玲珑球恢复的怎么样了?”
陶姚的声音在何故耳畔响起,思绪从天马行空回到了那个梅雨季节的深夜。
姣姣正在拿着一把小刷子,轻轻地将面前白布上那个被尘土包裹着的球状物体表面的泥灰拂去大半,露出它华美的金属光泽;那是一个表面镶嵌着各类宝石的纯金镂空金球,透过外表繁复精巧的花纹依稀可见金球的内部是一块纯洁无暇、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的宝钻。
“陶姐,这究竟是哪个王陵里出土的东西,怎么这么古怪?”
何姣姣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向正在疯狂地翻找笔记的陶姚发问,而陶姚依旧翻阅着东西,最终从她手中一个巨大的文件夹中找到了一本已经有些泛黄的书,她兴奋的拿着那本书,眼里满是激动。
“你手上的那个金球,极有可能证实多年前人们所传言的那个古姜国是真的。”
听到这里,何姣姣的眼神也泛起了光亮,她与陶姚今天运气很好,一个带回了疑似古姜国的文物,一个则是从古玩市场上淘到了一卷一千多年前用竹简制成的姜国大事年表,虽然目前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史实,但无论如何这两样东西对于他们的研究而言都有着非常大的帮助。
在来这里之前,她就已经在宿舍里将那卷竹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只是在竹简的最后一端,有着烈火焚烧而遗留下的焦黑,那旁边有一行小字:
“永宝十七年,真宗帝崩,葬于泰陵,本相珠随葬。”
“太子妃,殿下的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今儿可迟不得啊。”
梁尚仪进来替桃夭翻出了原先赵琛为她特意做的珊瑚红的大袖换上,随即便匆匆忙忙地搀扶着她出了会宁殿。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宫宴。是王老走了一个多月以来几位前朝重臣及其家眷和内廷女眷头一回碰面的日子,虽说陛下因为王逸的事情并没有大肆操办,但是如今朝中因为陶潇以及六部重申荣、张两案,朝中故此一直弥漫着一股惴惴之风,令人有些压抑。
赵琛今日换上了一身暗紫色的袍子,上面用金线密密匝匝地绣了云鹤团纹,看上去既华贵又大方。荣氏今日换上了一件月蓝色的大袖,上佩一副珍珠滚边石青底花鸟纹样的霞帔,头上仅仅只是用几根成色较好的羊脂玉簪简单地挽了个发髻。
“荣奉仪这一身衣裳倒是稍微素了一些,不过甚是好看。”
桃夭行至二人身旁给赵琛见了个礼后随口赞了一句,荣氏只是淡淡的应和几句,之后众人便上了入宫的马车,赵琛和桃夭共乘一辆,清湘则是独自一辆小小的驴车。
“你别吃心,她到底是过了明路的奉仪娘子,也算是有品级的内命妇,今日这个场合她不去也不大合适。”赵琛在车里柔声说着,手便自然地朝着桃夭的手伸了过去,轻轻地握在手心。
桃夭笑着,将手轻轻一抽:“这不妨事,妾知道的。”
赵琛脸色僵了一瞬,随即如常。
马车叮叮当当地一路行至小门之外,又换上了三顶小轿行至集英殿殿门外,八月金桂飘香十里,令人沉沦。殿中灯火通明,有极佳的丝竹管乐声从中传出,婉转悦耳。
“东宫太子及女眷到——”
明先生尖细沉稳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大殿,席面上的除却帝后之外的男宾女宾纷纷起身问太子安,赵琛快步上前行礼,道:“儿臣携家眷前来,问圣躬安和否?”
皇帝今日看上去心情甚是不错的样子,笑着答了一句:“朕安,朕安。”
“太子也忒懂规矩了一些,陛下明明吩咐过今日不过就是个小宴,原不用多礼的。”淑妃浅浅笑着,朝太子颔首说笑。
“前些日子身子有些不适,也有些日子没有向父皇问安了,趁着今日相见该补上才是。”
皇帝点点头,转头朝着淑妃道:“这孩子一片孝心,不在乎这些。倒是难为你,今日这席面办的甚是不错,该要记你一功,赏你些东西才好。”
一直坐在皇帝身边默而不语的柳氏闻得此话,不禁放下筷子,柔声问道:“陛下倒是难得赏赐内廷些东西,不知要赏淑妃一些什么?”
“近来皇后身子也有些不大安好,朕瞧着她掌管内廷诸事也难将养身子,不如这内廷事宜就先交给翔鸾阁淑妃操持吧,皇后好好调养调养,日后再说。”皇帝似笑非笑地举起了酒杯饮下一口酒。
柳后面色一愣,对于皇后而言,撤了她的掌管宫务之权相当于在打皇后的耳刮子,不给皇后好脸色瞧。柳氏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只是悻悻地应和道:“陛下思虑周全,妾听陛下安排。”
底下的淑妃神情惊慌,只是起身跪在地上,脑子里正在想办法将这个看上去荣耀至极的烫手山芋给甩出去,却听见外头的内臣高昂地报道:
“陶相阖府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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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