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这乌泱泱的一帮人跪地请求,头上的青筋爆起。他虽然是皇帝,但在这样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真正能够听命于他。
他在此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陶潇回头望了望身后一大片跪倒在地求情的大臣,再看看死死扯着皇帝袖子拼命摇头的赵琛,片刻后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脑子里飞快地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他想找到此刻唯一的生门,一个能够保住太子保住王老同时还能够劝谏皇帝重审此案的生门。
“陛下!”
陶潇举起了笏板,神色忧虑。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办法究竟有没有用,但是此刻王老命悬一线,太子地位是否能够保全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哪怕损失掉两个王老早早布下的心腹暗桩也只能这么放手一搏。
“臣附议,请陛下重审荣、张两案!”
陶潇说罢,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皇帝有一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最近才被自己提拔上来的新人在此刻会帮王老求情,他甚至开始怀疑,陶潇此人是否是王逸一手安排入朝的另一颗文臣棋子。
明怀站在龙椅的一旁,面色疑惑地朝着陶潇看了一眼。
“王老只是不愿朝中冤案惹得民间百姓议论纷纷,不忍看陛下数十年来勤政爱民的辉冕被底下玩忽职守的奸佞小人污涂!陛下三思!若真让王老在这大庆殿上有个什么好歹,岂非陛下百年之后将要面临后世的唾骂?王老年迈,行事激进,陛下教导宽慰即可,怎可放任朝中礼仪而不顾?”
皇帝怔了一怔,刚刚被气的昏聩的灵台在此刻有些清明。
是啊,错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让真相被埋没在黄沙中的那三个罪臣。
赵琛胡乱擦了把眼泪,马上顺着陶潇的话替皇帝下了台阶:“父皇!难道真要容忍那三个罪臣折辱儿臣的恩师,甚至于为了一己私欲,只手遮天地在我姜国的大殿上欺瞒您以及这天下子民么?”
天子无错。
这是自开国以来就不会改变的唯一法则。
赵琛说罢,回过头去冷冷扫视殿中群臣,跪在不远处的大理寺卿以及兵刑两部的尚书额头上沁出一圈圈密密的细汗,三人从刚刚陶潇开口时便已吓得神魂俱灭,只忍不住的发抖。
“罪臣何在?”
大理寺卿还有两个尚书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出来,三个人脸色煞白,其中一人身上枣红色的官服早已让后背涔涔地冷汗濡湿。
“臣……在……”
“满门抄斩。”
皇帝淡淡说着。
短短四字,满殿文武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当年荣府被抄,上下百余条性命也不过是皇帝寥寥几字的手笔。这三个人连带着他们的家族,要尸骨无存了。
王逸自责地闭了眼。
“朕累了。”
皇帝冷冷转过身去,回到了属于他一个人的龙椅上安坐。身边的明内臣递过来一盏从后面茶房处传过来的茶,皇帝抿了一口,面色漠然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脸上还挂着眼泪的赵琛。
二十余年了,他仿佛从来都没有见他这般痛哭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求过自己。从前赵琛被柳氏送往毓庆宫中和赵理那个孽障一道养着,在柳氏严苛的管束下,他的这个二皇子成长的十分的好,就连他自己都认为赵琛像极了一个古书中所提到的贤明皇子形象,是全天下对于未来明君的最好选项。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最真实的感情。
也从来都没有像韩王那般称呼过自己为‘爹爹’。
“你们挑三个可堪重用的人上来补了他们的空吧,之后由陶相公主理此两案,务必要查出真相来。”
皇帝说着,眼神慢慢瞥过王逸,王老依旧闭着眼。皇帝知道,自己大约是保不住王逸了。
“王逸,免刑。禁足家中,非诏不得出。至于太子……”
他眼神一扫,目光落在了自己儿子身上,心中百转千回。柳氏教给了他全天下对于亲情最冷漠的一颗心,但是王逸却教会了他另一种情感,另一种本来该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教给他的情感;但是很可惜……
他不只只是赵琛的父亲,更是全天下子民的君父。
“罢了,散朝罢!”
赵琛松下一口气,静静地跪在王逸身边等待大庆殿中诸臣散去。良久,殿中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赵琛抬起头,王逸眼神中隐隐有泪花闪过。
他记得第一次见这孩子时的模样,那个时候赵琛不过才六岁,穿着锦衣华服,孩童懵懂无知的模样上多了几分跟着柳氏学到的冷漠,这原是这个年纪的孩童不该有的情绪。
“你便是我以后的老师?”
“是的殿下。”
“以后若是你教的不好,我会叫母妃打你的板子。”
小小的人儿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却早早地便懂得了如何运用自己特殊的身份来压制其他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那个时候的赵琛冷漠、淡然,是长期生长在深宫妇人手中的可怜燕雀,每日被关在这华美而又冰冷的牢笼之中,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相信那些躲在宫廷阴暗角落里的阴谋诡计。
“柳德妃经常在你面前打人的板子么?”
王逸蹲下来,试图和这个还没有自己的书桌一样高的孩子拉近距离。
“没有,母妃只打过一次,就在昨天。”
“那殿下可知,那个被打的奴婢犯了什么错?”
说到这里,年幼的赵琛眼睛里汪起一眶眼泪:“她是我的乳母,因为她抱了抱我,想帮我把身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母妃就叫人把她打死了。”
王逸一怔,这是个在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母妃说所有的情感还有依赖对于我而言都是致命的毒药。”
在那一刻,王逸有些心疼这个从小被当做一个器皿一般对待的孩子,同时也更加的厌恶那个为了自己的荣耀地位而不把孩子当人来教养的深宫妇人。自此,王逸在赵琛身上下足了功夫,用他自己活了六十余年的心血教养出来了眼前这个勤勤勉勉的太子,教会了他怎样去爱自己的子民,同时也教会了赵琛属于皇子肩膀上的责任。
“老师……”
泪眼朦胧,王逸记忆中那个为乳母而伤心流泪的孩童模样和眼前这个英气俊朗的少年面孔重合,将他拉回这冰冷彻骨的大庆殿。
“殿下。”
王逸伸出手替他正了正太子头上有一些歪的官帽,这个动作他从前已经做了很多次了,只是这一次他做的格外细致。王逸知道,这大约是他和太子最后一次见面。
“回去吧,回去叫人做一碗热汤面,不要再像以前一般把我给你的书给滴上油了。”
太子一愣,笑出了声,王逸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同样也笑了起来,笑的满眼泪水。
至和二十年七月二十八日,在王老死谏皇帝之后的第五天,王逸因绞肠痧暴毙于家中。
消息传到东宫的时候,赵琛正在自己书房中认真擦拭着一朵金缠腰芍药纹样的帽插宫花,那是他在前些时候自己特意为王逸所制的官帽簪花,小厮匆忙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和他说了这件事情,他手一松,那华美的花朵落在脚边,掉下两片花瓣。
“听闻王老走了,琛儿难过的要命,这两日你要多去看看。”
皇后懒懒地靠在榻上喝着一碗参汤,近来她的气色相对于月余前犯病那个时候要好很多,许是最近一个多月她将六宫事宜全部都移交给了淑妃来处置的缘故。
桃夭捧着一盏茶,坐在榻边的一个小凳子上盈盈笑着。这是她自打荣氏搬进兰薰殿之后头一回进宫给皇后请安说话。
原先她倒是也差梁尚仪过到兰薰殿那边问过话,是否要随着她一道进宫拜见皇后。不过荣清湘倒是很会给桃夭省事情,打发身边的贴身婢女琼华来给桃夭报说是身子不爽利,桃夭也不曾说什么。
成婚一个多月以来,太子虽说隔三差五的便来她殿中歇息,也时不时地过来和她一道用晚膳,但两个人始终都是淡淡的,不曾有过什么过分的亲密接触。
赵琛那边自从大婚之后都在忙着处理朝政,虽说自己倒很是喜欢这个太子妃,但是眼前的女孩仿佛是与他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两个人玩笑话上倒是能够说到一块儿去,只是独独在感情这件事情上就是提不起任何的话语。
桃夭到底是在二十一世纪活了三十多年的女性,对于古代的诸多仪制都尚且保留一丝尊重但不理解的态度,唯独对于要和其他女人共同分享自己的丈夫这件事情上是马虎不得的,既然没有感情基础,要是单纯睡上一觉那倒是也还好,如果自己以后都要和这个男人共度一生,并且自己还要和其他女人共同服侍一个男人,那有些事情还是暂时不发生的为妙。
“儿臣知道,倒是也嘱托了荣奉仪,请她那边也稍稍地上一些心。”
桃夭低头回着话,皇后听见不禁叹了口气,道:“那毕竟是你的夫君,你舍得把他推到别的女人的床上?你虽然是太子妃,是琛儿的原配发妻,身份和地位都摆在那边是动摇不得的,但吾也要劝诫你一句,若想日后在这宫中有一个依靠,还是要有子嗣才行。”
桃夭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地问道:“其实儿臣倒是认为,女子有时候也不必太过拘泥于子嗣这件事情上……”
皇后瞪大了双眼,奇道:“不靠子嗣靠什么?吾当年不也是生下了琛儿才有今天的好日子可过!你虽则聪慧,但有时候有太过于钻牛角尖了一些,这样不大好。”
桃夭笑着道:“母后误解我,儿臣近来颇有一些想法,若是我不在拘泥于内宅的这些弯弯绕绕上,不在甘心居于一个男子身后唯唯诺诺的取悦他,那儿臣未来的下半辈子想必应当是没有什么烦忧的,不必每日为了能够让自己得到些重视而要去和其他女人比手腕,更不必每日夜间吃夫君三妻四妾的醋,而是能够多一些时间用在自己身上,多疼爱疼爱自己,让自己像一个男儿郎一般施展自己的才华,这样的生活想必是很幸福的。”
桃夭说完这番话之后,只是微微抬起双眼观察着柳后的反应。其实这些话她想说很久,这些略微带着一些现代女性独立思想的言论在这个时代而言是大不敬的罪过,她之所以会选择和柳后说这些话,是她自己能够隐隐约约从柳后身上感受到一种气息。
一种来自于同样都是女性却都想拥有自己另一番天地的勇气。
柳后被她最后那两句话说得有些震惊,她虽然是一介后宫妇人,然则不少人都夸奖过她德才兼备,甚有见解,唯独后面的一句话让她终生难忘。
“可惜了,你是一个女儿身。”
柳后想到此处,眼神有些黯淡。
“你怎么会这样想?”
桃夭耸耸肩,不以为然地道:“儿臣认为这个世界上对于我们的误解太多,难道说我们聪慧了一些就一定是祸事么?前唐女帝执政期间不也有不少内廷女官的政绩十分出色么?退一万步而言,若非我们聪慧,只怕再怎么厉害的男子也提防不住内宅的这些琐碎事情。”
柳后怔住,这对于她而言倒当真是一番新的见解。
“罢了,这些话以后不可再对外人言语,也不怕别人知道了到宫里来告你的状。要记着吾今天对你说的话,对琛儿多上上心,少叫荣氏过分得宠,不然将来她恃宠而骄了对你可不是什么好事。”
皇后正说着,芒种捧了一碗乌黑的药汤进来,见桃夭和柳氏说得正欢,只是将药汤放下,脸色有些不对劲。柳后微微瞥了她一眼,问道:“什么事情?这样吞吞吐吐的,太子妃是自家人,有话就回。”
芒种瞧瞧桃夭,咬了咬嘴唇道:“娘娘,外头淑妃身边的蟠桃过来问,说明日王家就要出殡入土了,按道理来说除了官家格外恩赏的那一份,内廷这边也是要出一些东西给他家的老夫人的,到底是原先太后亲自求官家封赏的一品诰命,不知道是怎么个赏法?”
皇后思量了片刻,道:“我记得从前太宗皇帝在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事情,那就按照当年太后赏赐的原模原样的送过去吧,照规矩办事情,再额外送一份香钱纸火的奠仪过去吧,算是尽一尽吾的心意。”
芒种点点头,继而道:“娘娘不知道,外头可快翻天了。虽说王老的事情出来得快,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不到的,京城百姓们都纷纷换上粗布素衣,有钱没钱的都凑在一块搭了棚子设了路祭,明天早上还要送王老先生最后一程呢。”
柳后半靠着,叹了一口气。
一个言官朝臣,这一辈子能够做到这一份上,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