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人发热?”谢承安踱步到医者面前,“是军中人士吗?”
医者从一堆白花花的药材中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军中倒还不多,今日下山,来看诊的几乎都是发热咳血,可能是天气骤凉,不小心风寒了吧?”
说到这,他想起了什么。
“你们军中人多,回去多带两袋药,煎煮了驱驱寒,山下这一时半会儿我也回不去,自个儿多注意些身体。”
“陈大夫,这您就觉得多了?”一旁斜倚在药架上打盹的农夫悠悠转醒,便听见几人在讨论近来风寒频发的现象,不禁插了句话。
“你没回来这十天半个月,这感染风寒的不知有多少!多亏山下来了位巡游的医女。哟,那医术,高超的嘞!不仅把这些发热咳血的治好了,连从前你看了两年都没看好的孙瘸子都治的服服帖帖!”
“不可能!”陈寿年撂下手中的白术,吹胡子瞪眼道:“孙瘸子是多年所积下的肺痨,治不断根,只能压制!怎么可能治好?!”
正说着,小巷尽头远远跑来一人影,以手搭棚朝医馆内张望着,见一鹤发老人坐在此处,忙欣喜奔来。
月光晃动几下,人影便弯身进了医馆,不等陈寿年抬头,这人忙喊出了声,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尖锐。
“陈大夫!您可算回来了!”他飞身扑到医案前,叫苦不迭,“您快去看看我家婆子吧,她月前就开始肺咳不止,连夜发寒。前一阵来了个医女给她瞧,病是好了不少,夜里不咳了,胎象也稳定,谁知这两天情况突然不好了!不仅咳血,还总喊着腹痛!”
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掩面怨道:“都怪我家那个偏听偏信的蠢女人!别人说这外乡来的医女医术超群,她便非要花大价钱请进家来,如今不仅白花了银两,反倒害惨我未出世的孩儿!”
“莫急莫急。”陈寿年一听涉及胎儿事宜,也不禁提了口气,颤颤巍巍从医案旁的药架上爬下来,“我现在便随你过去看看!”
“你们也真是心大!敢把孩子交给一个女人!这不是胡闹吗?!”
霍祈清听到医女一词,又想到数月前来到渝州寻师的许延青,眼神下意识转向了谢承安。
谢承安点头道:“去看看吧,毕竟,体察民情也是巡抚御史的职责之一。”
吴立先行回营报备,三人很快行至小巷口。穿过几片杂乱的丛林,月影洒在干涸泥土小道上,像是铺了层细细的盐,盐地里偶尔蹿过几只野狗的身影。
农夫不知除了陈寿年外这二人的来头,只当是一个医馆里头看病的军爷。正愁没人帮忙主持公道,于是忙不迭地将二人往里迎。
鸡笼里腾飞的母鸡扑棱着翅膀逃出栅栏,“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吸引了三人的视线,农夫摸了摸后脑勺,懊恼道:“这个死婆娘,赖在床上不起,鸡又饿了!”
他抱拳道:“陈大夫,军爷,你们先进屋坐吧,我稍后就来!”
陈寿年心忧病人情况,略一停顿,便推门进去了。
主屋厅堂供着略显做工粗糙的泥菩萨,下方燃着袅袅香烟。奇怪的是,这香燃了许久,桌上也不见有灰落下。
一眼望去,整个屋子最干净整洁的地方就是这供桌。
陈寿年左右张望一番,抬脚要往旁屋走去,霍祈清手疾眼快上前拦住了他,随后抬手,轻轻在房门上叩了三下。
“娘子,你丈夫请了医官来看,可否方便?”
屋内床板溢出漫长的吱呀声,半晌,才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进吧。”
霍祈清轻声推门进去,小屋陈旧逼仄,衣衫桌椅杂乱摆放着,连灯油都不曾燃,月光从轩窗外洒进来,隐隐能窥见破屋地上许久未打扫而积下的清灰。
靠墙里的小床被厚重的帷幕覆着,几乎要压垮整张床,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床板晃动几下,从散发着霉味而的被子里抬起头来。
“是……陈大夫吗?”
谢承安打亮火折子,火油味儿瞬间填满整个屋子,他将煤油灯塞进霍祈清手里,借着微弱的火光,霍祈清才看清这妇人的脸。
干瘪枯瘦的手挑起一边床帘,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眼里的浑浊沧桑和稚嫩的脸极为不符,苍白的唇止不住颤抖,她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讲话了。
她扶着肚子颔首,十分痛苦道:“陈大夫,救救我的孩儿吧,下午咳得厉害,流了许多血……”
陈寿年道:“你快快躺下,我先为你诊脉,随后施针。”
他动作利索,在妇人腕上搭上绢帕开始诊脉,眉头拧作一团,肃然问道:“你丈夫说,之前给你请了一个医女来瞧?”
妇人嗫懦道:“奴家怕总是咳血影响孩子,这才自作主张请了别的医师……”
陈寿年抬手打断了她,问道:“夫人!这种大事儿你怎么能不过问丈夫擅作主张?”
“行了,你没看她疼得厉害吗?赶紧施针吧!”霍祈清替妇人掖紧了被子,伸手拂去她额上沁出的冷汗,听陈寿年还在后面斥责,不禁怫然道。
陈寿年将一排银针摊开,分别往几个穴位刺去,妇人呻吟不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半扇残门猛地撞到墙上,发出凄厉叫声,那农夫大咧咧推门而进,高声问道:“陈大夫!这婆娘如何了?!”
陈寿年面色不悦,正要让他低声些,妇人忽然从昏睡中惊醒,捧着肚子止不住地叫疼。
谢承安一脚将农夫踢倒歪坐在木椅上,银光一闪,旁边的木桌瞬间一分为二,利刃侧在他颈旁,谢承安警告道:“再多话,变成两半的就不是桌子了。”
农夫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登时哆哆嗦嗦将身子蜷成一团,惊恐地瞪大双眼,连吞咽声都小了许多。
“你这……这……”陈寿年猛吸一口气,瞳孔紧缩,掀开她紧捂着喊疼的地方。银针被染成血红,腹部和腿间刺下去的穴位不断有鲜血涌出,凹陷下去的一块像是积成了一洼小小的血湖。
陈寿年手忙脚乱去拔针止血,嘴里不停埋怨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医女到底给你吃什么了?!怎么会出这么多血……不吉之兆,不吉之兆……”
“快!快去找稳婆!不然保不住了!”
门外野狗忽然狂吠不止,刚抓进笼子里的鸡也开始扑腾着要往外跳。
农夫缓慢起身往外张望,门又一次剧烈地被拍进墙里,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霍祈清猝然回头。
女人显然是疾跑而来,肩上挎着巨大的药箱,衣袍角带夹杂着夜间的露气,弓着身子气喘吁吁在药箱里翻找着什么。
农夫却突然反应激烈起来,指着她喊道:“就是这个妖女!蛊惑我我家婆子买一些不干净的药,害得现在孩儿生不下来!”
他陡然起身,眼珠瞪得老大,简直要将她拆吃入腹。
谢承安银刀一横,刀刃割裂他几许发丝,农夫呼吸一滞,连连后退几步,跌坐回木椅上去。
许延青百忙之中抬眼扫了男人一眼,冷声道:“若不是你总逼着她孕期做农活,她倒也不至于现在这般。”
陈寿年颤着手骂道:“你这妖女,竟还敢来?!”
许延青头也不抬,仔细摆弄手中细细长长的两根银针,不紧不慢道:“您这种磕碜人的医术都能坐诊开馆,我有何不敢?”
她余光瞥见阴影里的两个人,拿针的手微顿,随后缓缓转过身去,不含情绪的眸子中漾出一丝惊讶。
许延青眸子一弯,笑道:“哟,军爷。”
“你们认识?”
“不认识。”许延青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明明是夸赞的话,听起来却没什么情绪,“你挺有能耐啊,军爷都能请进家里来。”
“不错,天理昭昭,你这招摇撞骗的妖女,快快将骗我家婆子的钱还回来!”农夫以为是她怕了,得意洋洋道:“否则,你也看见了,两位军爷自会为弱势之人做主!”
许延青几针下去,妇人呼吸便渐渐平稳下来,只是喉咙处仍有异物阻塞之感。
她放下托着妇人脖子的手,微微侧身,轩窗吹进来的一缕风扬起她的发丝,露出一双洞察人心的明眸。
许延青嘴角上扬,缓声道:“是吗?”
“这么说,你的那些恶行,也有人替花三娘做主了?”
话音刚落,庭院蓦然砸下一道巨雷,响彻云霄!
骤然亮起的闪电照亮了屋子里每一张脸,许延青缓步走来,靠近瑟瑟发抖的农夫,活像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花三娘月份尚小时,你听信流言,将她绑在牛身上来回走动,害她尚在孕中便落下病根。你为了省钱,不给她请经验丰富的稳婆照看,只等每月下山一次免费坐诊的陈大夫回来。”
又是一道巨雷劈下来,野狗惊恐不已,满院子乱跑。
“花三娘受不住疼,托人来请我看病。不错,我的诊金确实贵,可她的钱,我却一分没收。”
她手中捏着三根银针,明晃晃在空气中亮着,渐渐逼近了农夫的脸。
“你却四处传扬我医术不精,害得你倾家荡产。聪明啊!一份钱没花,害得我名声尽损,你倒博了个爱妻护妻的美名。”
许延青转头朝床上奄奄一息为农夫产子的女人,不禁嗤笑一声,讥讽道:“真给我们女人丢人,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就一刀断了他的子孙根!”
话音未落,她袖口微动,三枚银针登时没入农夫胯//下的木椅,针尾还在轻微颤动,农夫吓得屁滚尿流,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