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音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曹逢时回头看了一眼,摇头道:“五姑娘再等稍许,离卫兵视线远些我再放您出来。”
木桶里没再发出声音,竹音却止不住地冲木桶嘘寒问暖,生怕霍祈清出来后一掌劈了她。
“姑娘您有所不知,小的在雁归阁注定没有出路啊!本打算一死了之,哪知道天降您这般英勇人物?您的面相一眼便知是大富大贵之命,小的看到您就像看到了希望,什么死啊活啊的统统抛之脑后了!这辈子就跟着您混,上刀山下火海您一句话,小的两腿一蹬就是干!”
木桶半晌才发出道响,声音闷闷的:“不是偷我东西的时候了?”
竹音暗暗翻了个白眼,绞尽脑汁想些哄她好听的话来。这女人眼下还不赶她走,怕是已动了恻隐之心。
啧啧,真是心软,人傻钱多还好骗。
眼下这点憋屈算什么?只要缠上她,日后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哎呀,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吧?小的日后给您当牛做马任您差遣,您就把小的当做个玩意儿,揉圆搓扁绝对不带吭声儿的!”
说罢砰砰砰对着木桶一阵狂磕,大有一副拜把子的豪雄气势。
木桶盖被打开,竹音顿住磕头的动作,偷偷抬起眼瞄了她一下,见霍祈清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忙扑上去死皮赖脸喊道:“姐姐!您原谅我了?”
霍祈清道:“你妹妹就这么扔在雁归阁了?”
竹音紧紧搂住她,使劲蹭着她的脸,哈喇子快淌了一地。
“雁归阁里的全是我妹妹,哪管得过来?”
呵。
霍祈清撇了撇嘴,她就知道这小妮子没一句实话。
她用力推开竹音的桎梏,非常嫌弃地擦掉脸上的口水:“在不要脸这方面,你应该是祖师奶级别的。”
竹音笑嘻嘻贴上去,猛一点头附和道:“对对对,姐姐说的都对,日后我便去江湖中开山立派,姐姐您就是上上之宾!”
“既跟着我,便要听我的话,不许有任何怨言,可能做到?”
竹音眼睛一转,能做什么事?这种跟着情郎私奔的小姐,有朝一日被家里寻回,还不是好吃好喝供着?
嘿嘿,到那时鸡犬升天,她这个跟着小姐从苦里熬出来的……
她点头如捣蒜,“能能能,当然可以!”
霍祈清从桶里出来,拍打干净身上的灰,皱眉道:“你现在去河边接些水来给我净手。”
竹音咧开的嘴角蓦然僵住,见霍祈清一个眼刀扫过来,顿时没了脾气,“好呀好呀,我现在就去!”
说罢拎起裙摆,一溜烟地往小溪边跑了过去。
曹逢时定定瞧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道:“姑娘,我们此行路上艰险,真的要带上她吗?”
霍祈清笑道:“这小人精儿怕是将我当成了私奔的世家小姐,一心想讹点钱走,在我这吃了苦头,以后也不敢再骗旁人。”
“跟着就跟着吧,此去岭南路途遥远,眼下又将入初秋,她能不能坚持下来还另说呢。”
霍家已经挂了三天的白幡。
崇明宫事出,御史台第一时间就往霍府报了信,尸体刚送回霍府的时候,贺晚辞连瞧都没瞧便晕了过去。
霍佑安也十分不信,只是去宫中赴宴,好好的孩子回来怎么就成这样了?
霍祈晏强扶着他揭开白布瞧瞧遗体,还没掀开,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便已经老泪纵横,扶着棺木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掀开白布,手却又堪堪放下。
霍祈晏忍着泪,仔细看了一眼,尸体已经被处理过,血肉还是不忍直视,他轻轻把妹妹的脖子转过去,下面一粒红色小痣尤为明显。
他忍着哭腔,将霍佑安扶到一边坐下。
“爹……是妹妹……她是小五……”
厅堂上下众人纷纷垂首,无一不悲恸切身,霍佑安几乎跪倒在地,慢慢摸索到棺木旁。
霍祈晏在他身后扶着,几欲落泪,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霍佑安发觉周遭呜咽声明明很低,却又震耳欲聋。
耳朵快要被镇出血来,余光瞥见四周寂静无声,哪有什么下人的哭泣声,都已经被霍祈晏指挥去挂灵了。
原来是耳鸣。
伴随起极轻的脚步声,霍佑安缓缓别过头,抹去眼中积聚许久的泪。
眼前伸过来一只手,手上还缠着和穿着极为不符的护腕。
视线向上,环佩随着步伐叮铃作响。
霍祈晏一双眼眶红得可怕,别的倒没什么异常。
除了……沉静得可怕。
“爹,你去看看阿娘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粗粝,霍佑安抬头,泪水从眼里灌进五脏六腑,火烧一样的难受。
半晌,寂静的空气有了一丝声响。
“好。”
守灵七天方可下葬。
天气炎热,遗体撑不了这么久,第三天宫中传来消息。
今日容贵妃娘娘衣冠冢入皇陵。
霍家不得冲撞,只得晚上安葬。
这是最后一晚守灵了,霍佑安夫妇大病一场,几乎难以下榻。
全府上下的丧事皆由长公子霍祈晏一手撑起,祖母和叔伯也只是派人前来吊唁,毕竟和皇室妃嫔死在同一天,还是戴罪的宠妃,多少有些不光彩。
如今霍府人人都避着走,生怕沾上了是非。
长街上贵妃出殡,一路棺木有人哭魂,场面壮大震撼。
虽说永宁郡王犯下如此罪过,容乐的安葬仪制却丝毫未减,比起一般贵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灵幡由八名宫人抬着,宫人身着素衣,头披麻布,无一不痛彻哀嚎。
沿途各家都设了灵棚香火供奉,纸钱在空中纷纷扬扬,腾起落下,如同生命的短暂轮回。
后面几十名宫人手上捧着长明灯,双手小心翼翼护着,生怕这火一个不小心就灭了。
长明灯是为了给意外死去的亡魂指引归家之路,免得在迷雾中待久了忘记投入轮回。
只是……
小五今天挂不了长明灯,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霍祈晏蹲在家门口看了半晌,没有一丝要上去跪拜的意思。
“少爷,等会灵柩到咱们府门前,还是要上去叩拜的。”老管家踌躇良久,犹豫着将话说出来。
少爷这两天不怎么吃饭,不怎么睡觉,一有功夫就跑到棺木前自言自语,还把下人都撵走,胡子拉碴满脸疲态,哪还有半分将门世家的样子?
唯一动弹的就是宫里来了圣旨后,跑到府门前蹲着,一瞬不瞬盯着贵妃的棺木。
罢了罢了,老管家长叹一口气,心里一阵后怕。
不跪拜便算了,可万万不要上去掀了贵妃的棺啊……
霍祈晏突然迈步站起身来,老管家身形一闪就要上前捉住他。
“少爷……”
霍祈晏冷声转身。
“回府,准备晚上烧寒衣!”
老管家心有余悸地追上去,“我这就吩咐杂役过去。”
灵堂前,少许烛火随着风微微晃动,霍祈晏垂眼跪坐在蒲团上,长长的眼睫投出光影来。
他的泪仿佛已经流干了,除了眼眶泛红,心情平静到同一般无二。
思量少顷,霍祈晏将最后一沓纸钱投入火中,解下手上缠着的护腕,目光柔和了几分。
“小五。”
“等会就要送你走了,哥哥再陪你说几句话。”
一口气从肺中缓缓舒送而出,他眸中泛光,一字一句艰涩开口。
“年初,哥哥刚回到盛京,突然发现你长这么高了,这才细数了日子,今年是离开你的第十年,而你已经十八岁了。”
“你躲在廊檐后面偷看我,祖母命你上前行礼,你才不情不愿走到跟前,我想伸手摸摸你的头,你一下子躲开了。”
“还恶狠狠瞪着我。”他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被气笑了,“我心想,这小丫头,还是和从前一样,记仇!”
“再后来,教习嬷嬷罚你抄女戒女则,你不乐意写,一把火全烧了,第二天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你,我当场就把她赶出府外了。”
“哎呀周围叽叽喳喳的。”霍祈晏学着姑娘们的声音,捏着嗓子道:“五姑娘,这是谁呀?怎么跑到我们院子来了?快把他赶走呀!”
他忍俊不禁,爽朗笑出声,“你一下子冲到我面前,老鹰护小鹰似的喊,这是我哥!你们要把我哥赶出我家吗?”
“再后来,你订婚了。哥知道你不乐意,想上门和郡王妃商量,你却把我拦下说要替爹娘考虑,不要惹事。还把这个给了我。”
他将护腕翻了个面,“说是自己做的,虽然很丑吧,但哥哥还是一直带着。”
霍祈晏蓦然哽住了。
“以后没有你了,哥哥也一直带着。”
霍府后院空旷地上,用干草围成了个圈,杂役用火把点燃,火势瞬间连成了片。
不能奏乐,也不能高声歌唱,只有小声啜泣来慰藉亡魂。
贺晚辞是用推椅推过来的,霍佑安站在她身后虚扶着,才不至于塌下身去。
老管家走过来,将霍祈清的一些旧衣物递到霍祈晏手上,他略微一怔,随后攥紧了衣物。
深夜一片寂静,白幡同衣服一起在高空中猛然飘动起来,像是亡魂找到了归宿。
婢女们低声唱起送灵歌,老管家提醒他,“少爷,去吧,该给五姑娘送衣服了。”
霍祈晏应了一声,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走,老管家张了张嘴要喊住他。
贺晚辞猜到他要做什么,摇摇头,道:“让他去吧。”
霍祈晏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房檐,身子同白幡一般高,风声鹤唳,在四周回荡。
“小五!”他忽然高声喝喊道,声音惊起一片雀鸟,将心中的不甘,委屈和心疼全吼了出来,只剩最后一句哀求。
“回家了,回家吧!”
“哥给你挂盏最高的长明灯……你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