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监接到眼神,下阶朝殿门前高呼道:“宣,镇国将军霍佑安之女霍祈清觐见!”
殿门迎面走来一女子,李长意皱眉瞥过去,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那人逆着光看不清脸,但见她束袖劲衣袍角翻飞,像株刚直不屈的松。
她行至殿前,目光坚毅,俯身叩首道:“臣女,霍祈清,参见陛下。”
晋和帝面上表情有所缓和,温声道:“嗯,起来回话。”
霍祈清颔首谢礼后,这才转头看向李长意,笑道:“三殿下万安。”
李长意收回目光,回道:“我记得你,霍家的五小姐,你父亲蒙受不白之冤,实属委屈,不知近来身体可好?”
“劳殿下忧心,我阿爹为人憨厚,一心只知忠君,驻守岭南多年,身体向来很好。”霍祈清话锋一转,“只是最近像得了心病般,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做小辈的也不便多劝。”
她没说明原因,在场的老臣却都心知肚明。
开国功臣因军械丢失被关入狱中,甚至没有任何证据。而三殿下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幕后黑手,殿上大半人却都在为他抱不平。
佞臣当道,忠臣蒙冤。
一众开国老臣垂下头去,不愿多言,而晋和帝一眼扫去便知境况。
他问道:“谢卿,当初为何不曾掌握证据就带走霍将军?”
谢承安心里一阵冷笑,难道不是你默许的?
“回禀陛下,当日事发紧急,为防打草惊蛇,只好先带走霍将军进行审问。确实……是臣考虑不周。”
晋和帝‘嗯’了一声,随后扶着大监的手缓缓走下阶来,站定在三殿下面前,“长意,听大家的意思,容齐是你的人?”
李长意以为晋和帝无意管这些事情,却不想他这么直白直接问了出来。
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着急辩解道:“父皇明鉴,天下万姓都是父皇的子民,何来儿臣的人一说?况且孩儿胸无大志,只想封个闲散王爷潇洒一生,至于拉帮结派,儿臣哪有余力做这些事情啊……”
此话一出,大殿上三殿下一党面面相觑,随即一人附和道:“就是就是,陛下,我们只忠于陛下呀。”
李长意一个眼刀飞过去,那人立马止了声。
晋和帝面色阴沉,李长意只觉身子越来越矮,不知过了多久,上方那人像是开了个玩笑般道:“朕就是随便问问,瞧把你吓得。”
晋和帝一甩袖又回到了龙椅上,李长意终于抬起头,额上沁出的冷汗来不及擦,忙笑和道:“儿臣句句真言,如有违心,只叫天打雷劈好了!”
“诶,那可不行,朕这几个儿子里,就指着你承欢膝下呢。”
晋和帝手一指,大监上前将李长意扶了起来。
此话听着是独一份的宠爱,却叫李长意面色白了一白,晋和帝这是压根没打算放自己走!
谢承安眉梢微动,晋和帝此人多疑,决不允许有人挑战天家尊严,所以就算证据摆在面前,他也不会下狠手惩治李长意。
除非,触碰到他的底线。
“什么是陛下的底线?”霍祈清百思不得其解,扬起脑袋问他,“连私结党营都不在乎,还有什么能触动他?”
谢承安‘啧’了一声,用刚结出新果的石榴枝敲了敲她的头,学着她说话慢声慢气的样子一字一句道:“方才不是讲过了,不要,试图,挑战,天家尊严。”
霍祈清在心中默念三遍,俯首叩道:“陛下,臣女前来,是为代家父送一些东西。”她从袖中掏出一些物什递给大监,大监忙展开捧给晋和帝。
“臣女不知国事,但见父亲日夜忧叹实属不忍,岭南百姓常受百越欺压,鸿胪寺寺卿多次出面和谈,两方尚不至刀兵相见。若鸿胪寺寺卿在青城山祭坛身亡,臣女不知岭南是否有场恶战要打,是否有万千百姓命丧于此。到时藩王驻守,岭南百姓可会因国无作为而心灰意冷,是否会引起暴……”动字还未说出口,大监一声怒喝。
“大胆!!”
朝上老臣稀稀拉拉跪了下去,半晌,晋和帝翻看完了这些年岭南财政支出,将镇纸狠狠一甩,顿时四分五裂。
谢承安身形微动,朝霍祈清旁挪了一步。
晋和帝冷声道:“你继续说。”
谢承安把腿收了回去,霍祈清继续道:“臣女有罪,此言大逆不道,可为国祚着想,百姓千秋万代,不得不讲。”
“郡王爷私通百越使臣,偷运军械,板上钉钉,此乃一罪。青城山谋划,刺杀清流名臣,扰乱视听,此乃二罪。罪无可恕,罪该万死,可臣女想问三殿下一句,当真清清白白,毫不知情吗?”
李长意叹道:“五姑娘,本殿知道……”
话音未落,霍祈清高声道:“陛下,方才是家父一纸诉状。而这几样,是臣女的诉状!”
“前几日宝湘楼大火,困及盛京居民数十户,楼内两百多人险些丧命火海,而这大火怎么起来的,还请三殿下解释一下!”
李长意指尖泛白,从牙关中挤出句话:“本殿解释什么?”
“这上面的人口买卖文书,人牙所,印章,锲的可都是三殿下您的章!”
霍祈清疑道:“永宁郡王爷不是您的人,难道牙人所不是您手下的吗?”
李长意自认为证据已毁,辨无可辨,这宝湘楼名义上的东家却为了拿住把柄,暗中留下所有人员买卖信息,字字句句标明清楚,一目了然,让人避无可避。
晋和帝面上没什么表情,手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龙椅,旁边大监额上的汗‘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忙扬起手掌扇了自己两下,巴掌声清脆响彻大殿。
李长意已瞠目结舌。
父皇或许可以容忍外人的小动作,可若是天家子嗣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比如觊觎皇位,比如引导群众暴动……
比容齐死的还难看。
晋和帝看完两份诉状,额头青筋暴起,“李长意!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儿臣,儿臣……”李长意颓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嗫懦道。
“陛下,三哥确实有错。”七殿下端王从大臣中迈出,颔首道:“儿臣以为,此乃大错,若不重罚,如何给年幼的皇弟皇妹们做榜样?来日陛下威信何在?”
他陈词慷慨,句句真言,丝毫不替李长意求情。
李长意愣愣抬头,“七弟,你……”
“儿臣以为,应罚三皇子李长意廷杖五十,收回田地宅子,流放疆北,无召不得回京!”
对皇子而言,此罚的确够重。
可依李长意种种罪行,能留性命已是莫大的宽容。
晋和帝道:“就依你说的办。”正欲转身下朝,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陛下!”
谢承安身形一闪微微抬起她的胳膊,低声警告道:“不要得寸进尺。”
霍祈清将他甩开,“陛下,臣女觉得不妥!”
“不妥?”晋和帝面上不耐,却还是回身道:“那你想如何?”
“陛下,这账本清清楚楚写着三殿下横征敛财,买放人口,倘若不严惩,天下还有多少寒士肯为陛下您效劳?又有多少民众积怨难泄,王朝一旦出现了缺口,日后想补都补不上啊!”
晋和帝将墨砚朝霍祈清处砸过去,谢承安瞳孔猛然一缩,忙转身将她的脑袋护在怀里,墨黑染了他半身,霍祈清眯着眼抬头望去,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全是黑色,沿着下巴着流了下来。
霍祈清蹭了蹭脸颊,是血。
“陛下。”谢承安跪在地上,哑声道:“她尚且年幼,不懂朝政,是臣请她作证,一切罪责在臣,请陛下责罚。”
晋和帝看都没看他一眼,怒道:“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臣女没有!”霍祈清心里燃起股无名怒火,攥紧了拳喊道:“忠言逆耳,陛下您是明君,不该被蒙蔽,臣女只是说出事实,何来有错?!”
“好,好。”晋和帝像是突然换了个态度,气极反笑道:“不愧是霍将军的女儿。”
“依你讲,怎么处罚三殿下?”
谢承安面色苍白,袍角下的手轻轻扯了扯霍祈清,霍祈清抿了抿唇,“臣女非京兆府官员,也非御史台谏官,无权处置三殿下,但求陛下,能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
晋和帝甩袖,哼道:“霍将军驻守边疆多年,无端入狱着实委屈,苏全福。”
“奴才在!”
“传朕口谕,即日起,镇国大将军霍佑安擢升为正一品柱国将军,留任盛京接替容齐,务必守好京畿地区安全。岭南旧兵交予虎贲卫使左诚,命起即刻奔赴岭南上任。另拨六百万两白银去岭南重建,安置百姓。七皇子辅助霍佑安驻守京畿卫。”
“御史台正三品佥都御史谢承安听令。”
“臣在。”
“误抓忠臣,行事不周,导致御史台鸽使死伤数百。可接受处罚?”
谢承安垂首,“臣愿领罚。”
“克扣一年俸禄,降职为渝州巡按御史,督查驻地军队,三年后方可返京,可有异议?”
谢承安死死按住要骂人的霍祈清,淡声道:“臣,多谢陛下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