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修真者喜欢将门派修在山上,以显“遗世独立”。问尘宗也不例外,选了净霄山这么座迭嶂层峦的群山,立了七位峰主,每人各占一个山头,再配上几位弟子、道童,云雾袅袅颇有仙家韵味。
而每年初三,七位峰主都会齐聚主峰览云崖谒见掌门真人,于正厅分坐两边畅所欲言。或聊聊自家山头上发生的新鲜事,或指名道姓地夸一夸某位弟子修道勤奋。再或者相互埋怨上两句,称你那几徒弟用一柄“灵”级宝剑骗走了我新收上山的小徒儿。挖墙脚归挖墙脚,但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事做的不厚道。
可今日七位峰主皆表情严肃,再无嬉笑怒骂心思。而一向喜欢和稀泥打马虎眼的掌门真人也是正襟危坐,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依掌门所言,传言为真?”
这时年岁最长的“暮去峰”峰主忍不住出了声:“掌门,启苍君修忘尘道至今,眼看就要突破第六重。一旦他能证道飞升,那于整个修真界而言可是万年一遭的头等大事。这死关怎能说不闭就不闭了呢?”
暮去峰主今已至一千四百多岁,乃上任掌门江永阊的师兄,苍颜白发但不失精神矍铄。宗门之中也算德高望重,故喜凡事皆争在前头。说话的功夫,眼睛一直瞥着高座之上的掌门真人,神情除却不悦还掩去了一丝不屑。
“师兄所言极是。”另一人接过话茬,语气更是咄咄,“掌门。我等皆知您与剑尊感情甚笃,但此事不可儿戏。剑尊非您一人的师弟,更是宗门的仰仗。想白郢仙尊飞升后,万年再无一人登天。今剑尊距飞升只差临门一脚,四海八荒皆拭目以俟。就这般无疾而终,岂不是叫天下看了笑话?”
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颔首称是。唯掌门真人阖眸不语,眉头间蹙着厌烦。良久方沉声道:“白郢仙尊创忘尘道万年已矣,却无一后继者凭此道跃过那天门。你们怎知怀疏定会得道飞升?”
“启苍君”、“剑尊”以及“怀疏”,皆指江牧尘。唤他“启苍君”是为敬称。因万年前白郢仙尊飞升后,再无一人证道成仙。唯江牧尘似为天道骄子,三百三十五岁跻身化神期。宛若一柄撬开天门的利刃,窥得一线机缘,是为“启天”。
而这被撬开的通天之门的缝隙,足以令整个修真界觊觎。导致问尘宗的弟子年年“翻新”又次次“做旧”。各大门派派出无数眼线想混入问尘宗打探江牧尘修道的近况,被诸峰主发现后扫地出门仍屡教不改。仿佛江牧尘不再是天道之子,而是整个修真界的“儿子”。
只不过他们关心的并非江牧尘这个人,而是苍穹之外的那片天地。开启门扉的钥匙姓甚名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行得通。
“他人岂配与启苍君相提并论?”暮去峰主敛袖冷哼,“江云州,你莫不是忌妒江牧尘的天分,这才横加阻拦吧?”
江云州乃掌门真人的名讳。凡问尘宗弟子,掌门亲传方可赐姓为江,以示继承白郢仙尊江南庭的衣钵。但江云州是个例外,他的师父乃先掌门江永阊的师弟——“篱台真君”江明笙,算是半个嫡传。
昔年江永阊陨落,宗门中本意推崇其唯一的亲传弟子江牧尘继任掌门一位。奈何江牧尘修的“忘尘道”,无情无欲,无念无思。对执掌宗门毫无兴致,旋身闭了关,落下一众弟子群龙无首,最终决议推举江云州为掌门。
至于为什么选了江云州,原因是——
他人缘好。
“江云州,你既贵为掌门,凡事要以宗门为重。”暮去峰主不顾其余峰主的暗中劝阻,拔高声音以掌门的架势数落个不停,“莫要被浮云障目,困于不切实际的一己之私。”
暮去峰主越说越激动,将落选掌门的怨气一并发泄了出来。
想当初掌门大选,他本想立论剑台与诸候选者好好比试一番,用剑修的手段来择出最能服众之人。
奈何众峰主横加阻拦,说甚的同源师兄弟,动剑必见血,何必伤了和气。不如“文斗”,叫弟子们来选,自不怕不服众。
然后他便眼睁睁地看着全门派五百人,四百八十九人选了江云州,剩下的十一人中,江牧尘弃权,两位是襁褓中的“徒重孙”,其七位则是不能投票的候选人,包括他自己。
而当时江云州甚至不在候选人中,成了唯一一个投他一票的人。
一比四百八十九,还不如不投。
“师叔啊,到底是谁困于私欲?”江云州轻笑,面上未见恼意,慢条斯理地将不中听的话很不客气地还了回去,“怀疏是大活人,不是你们为宗门争名望的物件。再者,他决定的事,岂是我能左右?师叔有心扶持宗门,不如勤加苦修,早些突破境化神如何?”
江云州这席话可谓“妙”极。要知道暮去峰主打四百年前就是元婴期,现在依旧是元婴期,修来修去,连化神期的门槛都没摸到。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心中自是急不可耐。前一阵子还从“丹青宗”倾家荡产地买了颗“天”级的灵丹,服下去后修为却只长进一点点,不仔细探他的神脉都察觉不到变化。
而江牧尘已然修到了渡劫期的前夕,乃修真者们可望不可即的境界。暮去峰主年长江牧尘一千多岁,元婴期的修为,放在问尘宗以外的任何一位掌门眼中,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唯独江牧尘连正眼都不必给他。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那一个上位者就如高山巍峨,压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江云州!你放肆!”暮去峰主怒不可遏,心道你我同为元婴期,谁给你的脸敢对师叔这般无礼?一拍身侧桌几,澎湃的威压瞬时沿着桌腿沉入地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向江云州,将大厅的地面自正中央震出一道深不可见的裂纹。
江云州未动,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任那股威压如倾山之势透着滔天杀意一路逼近。
众峰主动心骇目,有三人甚至已然将手放在了剑柄上,却在下一霎惊见一股无形的“气”攸地挡住了威压,继而是一抹水纹状的蓝色屏障短暂地一闪而现,生将那威压弹了回去!
暮去峰主大骇,忙身子一斜抬手去挡,拇指上的玉扳指猝然炸裂,飞起的碎末划过他的面颊落下一抹血痕,顿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一时间,厅中寂静如斯,七位峰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抬首望去,掌门高位上的江云州并未出剑,但他们分明感受到了如白浪掀天般的剑气,而此等剑气唯有江云州的“皓溟剑”。
长剑皓溟,乃修真界十大神兵之一。剑身狭长,剑体幽蓝,剑啸如惊涛拍岸,剑鞘为北渚滢石,坚固无比,本该用作铸山门。但江云州当上掌门的当天就命人把他这惦记了许久的石头拿去铸了剑鞘,得众人群起而攻,被他一句“怀疏师弟拆的”给搪塞了过去。
剑修者讲究个“剑心合一”,趁手的好剑会助修行突飞猛进,反之则成了累赘。皓溟剑剑气凌厉,犹如潦原浸天,按理说与江云州这等温和的性子不怎么相称。可今日众峰主算是品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掌门,您……与皓溟剑剑意相通了?”一峰主战战兢兢地挤出笑来恭维道,“我等恭喜掌门,贺喜掌门……”
江云州又只笑了笑,淡然道:“哪儿的话,皓溟本就是我的剑。”
皓溟剑是江云州的师父江明笙在“**大比”中赢来的。眼红了不少人,拼了命地来争,都被他一剑打回重塑。转身却道这剑太沉重,不适合自己,随手扔给了爱徒江云州。
所以江云州自接了皓溟剑的那刻起,夺剑者少说也有千百人。就连几位峰主也打过这剑的主意,软硬兼施地想让他献出宝剑,美名其曰这剑不适合你。而他从来不恼,礼貌谢绝后将剑小心收着,极少出剑,仿佛把这神兵当成了挂饰。
可如今江云州将皓溟剑用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不得不令人怀疑他这温文儒雅的外表下藏着海沸山裂的杀伐果绝。
恰在这时,一只白色的云雀忽然晃晃悠悠地飞了进来,堂而皇之地停在江云州肩膀上,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么,令他面色一变,缓缓起身,如无事发生般笑容温煦地说道:“诸位若无要事,且回吧。怀疏已归宗门,有事与我相商。”
说罢他负手离去,眨眼便没了踪影。众峰主面面相觑,垂首一瞧,适才那盛气凌人的暮去峰主此时已面如死灰,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茶杯。
片刻后,那茶杯竟缓缓化作了齑粉,落在桌上宛如一捧白沙。
“剑偏了半寸,掌门到底是留手了。”一女峰主忽戏谑地低笑出声,“师叔,我看您也是老糊涂了。剑为杀器,习剑者怎可能仅凭善解人意,便成一宗之主?”
……
江云州纵云掠过群山,最终停在了篱台之上。
此地隐藏在宗门群山的西南方向,乃其师江明笙曾经的住所。江明笙陨落数百年,院中花木却依旧争奇斗艳,陈设整洁无尘,是因被江云州悉心打理过。
“师弟……”江云州远远望见江牧尘背对着他站在院中,激动的泪水滕然濡湿了眼眶,喃喃道,“师弟,你是不是记起来……”
然后就见江牧尘缓缓转身,露出了被他挡在身后的辰知寒。辰知寒则抱着辰念,且辰念正对着江牧尘左右开弓地竖着中指。
江云州顿时卡了壳,止住脚步与辰念瞅了个对眼。襁褓中的辰念似是虎躯一震,迅速将竖起的手指塞入嘴里吮得殷勤。辰知寒则抬头睨了他一眼便匆匆垂首,往江牧尘身边贴了贴,唯唯诺诺地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这种景色,该如何形容呢?江云州的眉毛飞上了天,心头闪过无数个猜测,却怎么都无法将他们三人拼在同一张画面里。以至开口询问时变得小心翼翼:“这两位是……”
江牧尘眨了下眼,双唇缓启,僵了下,又闭上,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辰知寒和辰念带回了宗门,只能将之归咎为“定数”。
五十年后的天劫中,他窥探了辰念的“命途”,知晓他堕魔的缘由是为父报仇,故对整个修真界心怀怨怼。
而辰知寒就是他的“父”。只要辰知寒不死,辰念就没有堕魔的缘由。此方小世界也不会在五十年后被毁灭。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江牧尘理不顺思绪。他修的是忘尘道,小世界毁不毁灭,辰念堕不堕魔,以及辰知寒的生死,于他而言,好像没什么意义。唯一值得他深虑的,是五十年后他闭关失败,到底没修成忘尘道最后一重。
等修得最后一重,我就不必想这么多了吧……江牧尘木木然地抬手指了下辰知寒怀里的辰念,道:“养大他。”
江云州为何在问尘宗内人缘极好?
答,他喜欢捡孩子。
问尘宗少说也有两百弟子是被他捡回来的孤儿。他养大了大徒弟,让大徒弟拉扯二徒弟,以此类推,乐此不疲。每次下山巡游都会抱几个娃回来,随手指派几位弟子照顾生活起居,然后亲自传授功课剑法。
是以长久以来,问尘宗发展成了一个家族。人前我唤你师兄,人后你是给我换尿布的好大爹,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竞选掌门,不投爹中之爹投谁?
江云州噎住,面颊抽搐地看了看辰念,再看了看江牧尘,又看了看一脸受气小媳妇样的辰知寒,半天憋出一句:“这……这谁的孩子?”
“我的……”辰知寒用蚊子般粗细的声音小声回着,又怯怯地瞄了江牧尘一眼,“我们的……”
江牧尘没吭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一心琢磨自己为何会破障失败。忘尘道最后一重名为“无相”,修成可彻底超脱凡尘,掌控大衍之数。他既能逆转光阴回到五十年前,那这最后一重应该已经修得了才对,可是……
他没注意到江云州的脸色有多精彩。江云州死死盯着辰念,从那浓眉大眼中真的看出了五分江牧尘的影子,顿时气血上涌,剑眉一竖,落下两行激动的清泪,缓缓抬起手……
啪地一声,他把留给江牧尘娶妻的“聘礼”打脖子上扯了下来。那是一枚通体绯红的血玉,被他亲自养了百年,已然打通灵性,可祛灾避祸,价值连城。
“来,收下。”江云州和颜悦色地按住了辰知寒的肩膀,把玉石塞入辰念的包裹里。
罕有人知,江牧尘也是江云州拉扯大的。
而不同于其他人对“剑尊”或“启苍君”的期冀,他所盼的,不过是平安养大一头举世无双的会拱白菜的山猪罢了。
若放在以往,他或还会挑三拣四,看看辰知寒尊不尊男德,配不配得上他家师弟。如今江牧尘修道修得六亲不认五谷不分。再比比眼前这看似柔弱不能自理的辰知寒,他都替“弟媳”冤得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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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