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半日,启苍君带回一有娃男子的事,传遍了整个宗门。奈何江云州在篱台设了禁制,众弟子无法窥探其中,只能悻悻而归。
此时江云州还在跟江牧尘大眼瞪小眼。辰知寒抱着辰念坐在一侧,看他们师兄弟二人一个把眼瞪成了铜铃,嘴皮子嘚啵了半天就没闲下来过。另一个则双目无神,三魂七魄不知去往了何处,像是在冥想,又像纯粹在发呆。
“你们怎么认识的呀?何时认识的啊!”已经把传家宝给出去的江云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忙对辰知寒左右盘问。
辰知寒却始终报以羞怯的笑容,白皙的面颊上飞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双眸垂着一言不发,眼底闪着泪光,似是泫然欲泣。
江云州只能闭了嘴,再看那乖乖巧巧躺在辰知寒怀里的辰念,心里咚咚直打鼓。
辰知寒和江牧尘,俩大男人造出个娃来,在修真界中不算是新鲜事。只消一粒丹青宗的“和合丸”,便能解决万千夫夫生孩难的问题。可……
现在的江牧尘是不可能动这个凡心的。
江牧尘所修的“忘尘道”乃白郢仙尊江南庭所创,共分六重。一重“无碌”,祛除尘秽,断绝耳目之欲;二重“无为”,修身养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三重“无往”,忘却前尘,摒弃往事恩怨;四重“无念”,心作木石,放下愿望执念;五重“无思”,断情绝欲,了却红尘姻缘;六重“无相” ,超脱凡世,不入六道轮转。
而若他没猜错的话,江牧尘此时已经踏足五重。一无情无欲无喜无悲之人,跟个活神像似的连气都不带喘的,怎会偷偷在外有了家室?
江云州思虑再三,伸出手和蔼一笑:“来,让我抱抱孩子。”
他想看看辰念究竟是不是江牧尘的孩子。修到他这个境界的,血脉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在其眼中一目了然。只消上手一探,便能瞧出是谁的崽。
辰知寒很是自然地将孩子递了过来。江云州打手一掂,觉着这小子倒是挺沉。熟练地揣在怀里哄了哄,见辰念始终瞪着眼睛瞧他,眼梢弯着笑得欢喜,不禁心情大好,由衷夸了句:“娃娃好看,像你。”
这话可不纯粹是恭维。在他看来,辰知寒的样貌“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也不为过。身形高挑略显单薄,一颦一笑尽惹人怜爱。
言笑间,他已偷偷把手伸进了包裹里抚在了辰念的肚皮上。小孩子细皮嫩肉,他不敢用力,只能小心探了一下丹田。惊觉此子体内竟有一股熟悉且强大的内力,赫赫炎炎如蛰伏的地心之火,燎得他掌心生痛。
这孩子……江云州慌了神,忙将包裹解开。辰念愣了一下,小声哼唧着表示不满,但很快就放弃了挣扎。跟根干净的白萝卜似的躺在他腿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脸蛋红成了石榴。
“掌门真人……”辰知寒面色微变,缓起身轻声道,“孩子……怕冷。”
江云州怔了怔,眉头蹙着将辰念包了回去,放在身前的石桌上,看向辰知寒欲言又止。
辰念体内的这股力量,与江牧尘的极其相似。但这并不能证明他们乃亲父子。因为……
“孩子多大了?”江云州不知从何问起,轻轻拍着辰念,心头闪过无数猜测。
辰念体内的力量根本不是寻常婴孩能承担起的,哪怕他真的是江牧尘的孩子。**凡胎,又是骨骼脆弱的婴儿,后天被注入此等力量只会肝胆俱裂而亡。就算是根骨清奇,天赐神力,这孩子也应当表现出燥热难耐,周身不适,啼哭不止才对,怎会如此安静?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妖物幻化而成。要么……
这根本就不是个孩子。
辰知寒的眼底泛起一抹落寞,嗫嚅了一阵后忽用胳膊肘撞了下江牧尘的手臂,带着哭腔说道:“掌门问你呢……”
江云州僵住,慌忙看向江牧尘。
江牧尘的眼珠缓缓轮了半圈,落在辰念身上时,颤了又颤。总觉得这东西有点危险,还是拿远点比较好。
于是他伸手把辰念扒拉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端详了半天。没瞧出丝毫与五十年后那毁天灭地的魔尊相仿的影子,方放空精神,将神识遁入识海。
他的修为倒退了许多,看来祭出此等逆天而行的禁术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如今他有了障碍,怕是不能再心无旁骛地修习忘尘道。五十年后能否重回之前的境界,不得而知。
所以……杀掉?江牧尘回了神,稍散出一点威压想令辰念无声无息地死去。
然而一直在观察他一举一动的江云州却会错了意。惊喜过望地拍桌而起:“怀疏!你生气了对不对?!你生气了!”
江牧尘被他这一嗓子震得发了懵,攸地收了力。眼见得江云州迅速将辰念抱了起来,用兴奋到发颤的声音说道:“既然你稀罕这孩子,那我就不多问了。你看着眉毛鼻子,跟你是一模一样啊!”
他以为江牧尘有意护着辰念,见自己质疑辰念的身世,这才忍不住动了怒,故激动不已,恨不能在辰念的小脸上吧唧上几口。
因为或许全天下的人都盼望着剑尊江牧尘修得正果,唯有江云州一人舍不得。
他亲眼目睹着江牧尘渐渐与这尘世间背道而驰,宛如面对大渐弥留的老者般痛贯心膂。你知他终是会走,却不知何时何日,也不知他此生是否真的无憾,还有无机会弥补。
而最无奈的是,你知他本该在意,可他已不会在意。而你永远问不出他是否真的不在意。
“我会着弟子打点这里的。”江云州热泪盈眶地起身告辞,顺带把孩子放入了辰知寒的怀里。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辰知寒的心口的一刹那,一股异样的感觉瞬间传遍了他全身,令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旋即局促地有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便走。
出了篱台,正撞见他的大弟子江元泽在山下等候,好奇地迎上前连声追问道:“师父,他们都说那公子是师叔的道侣,真的假的……”
江云州却没回答,神情复杂地负手回望崖顶,半晌低声道:“临溪,好好照顾你师叔和……那位公子,尤其看好了孩子。若有异样,立刻来寻我,万不可擅自出手。”
江元泽,字临溪,拜江云州为师已百年有余,对江云州的脾性已然知根知底。每每唤他表字,定然是要交代极其重要的事,今日亦然。
“师父放心,我最会照顾孩子了。”江元泽此话说得心酸。身为江云州的大弟子,论修为和天赋,宗门垫底。但论带孩子的功力,乃四海八荒的佼佼者,百年来没干别的,光忙着带师弟了。以至在外头被欺负了,一声令下,上百个天赋异禀的师弟窜出来将那人殴打得面目全非,江湖人称——
那个不要脸的大师兄。
“不……我说的不是照看孩子,你照看好你自己。你且多加小心。我还有事要做,只能交给你了。”江云州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只见一抹绿色的荧光在其指尖来回萦绕,良久被蓝色的真气所化解,如垂死的萤火虫渐渐消散……
……
“仙人,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辰知寒仍在与江牧尘打趣,不时轻笑着戳了戳辰念的面颊。
辰念则直勾勾地盯着江云州离去的方向,直至笼罩着整个篱台的禁制忽地闪起了微光,方收回视线,呀呀地叫出了声。
“孩子饿了呢……”辰知寒自言自语着抱着辰念在圆周转了半圈,却未找见半点能果腹的东西,莫名低笑出声:“仙人果真不食人间烟火。”
说着他走向院中的大树,抬手摘下了一枚树叶,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着。侧身睨向江牧尘时,似笑非笑的眼中多了一抹戏谑。
江牧尘正望着他,这对其他人而言,尤其是江云州,着实为天大的荣幸。
然而辰知寒却不为所动地任他看去,咽下树叶后又将另一片叶子往辰念嘴里塞。
江牧尘欠了下身子,旋即又沉了下来,依旧没做声。
他在想刚刚自己为何没杀了辰念。在他有限的记忆中,无人能从他的剑下逃脱两次。如今他两次放过了辰念,是因什么特殊的缘由吗?
好像是因为……
他不想在江云州面前杀一个孩子?
可这又是为何呢?
我为何会在意?
为何总觉得……这里不太对?
天机难参,就如一面泛着雾的镜子,抹去水渍映出的仍是虚假。江牧尘悄悄按了下自己的心口。那里的心脏早已化作顽石,任风雨如盘,岿然不动。今却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了数不清的迷茫,令他无所适从,进退迍邅。
“我去找点吃的。”辰知寒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抱着辰念出了院子。
江牧尘的视线追随他远去,眼前突然起了雾,下意识地用手蹭了一下,竟沾了一层水渍。
与此同行,他背上的长剑短暂地发出了嗡鸣声,低沉到犹如喟然长叹……
辰知寒顺着青石路向后山而去,并刻意避过了提着食盒前来的江元泽。
此间环绕着一片竹林,林中有一方木亭,亭间的石桌上放着两只茶杯,却不见半点人影。
辰知寒止住脚步,随手摘了片竹叶叼在口中,视线慢慢偏向了身侧,嘴唇微启。那竹叶顿如利箭般嗖地射了出去!
然后就听咕咚一声闷响,一男子凭空自竹林深处现出身形,痛苦地捂着被竹叶扎穿的眼睛刚要哀嚎出声,下一瞬忽浑身一阵抽搐,没了生息。
辰知寒漠然收回视线,抱着辰念继续向前走。身后那男子的尸首正冒着黑烟,自眼睛流出汩汩紫水,很快便彻底化作一滩淤泥混入土中,连半块白骨都没能留下。
“辰念,你说,仙人,就是这副样子吧?”
竹叶纷飞,零落成濡湿的青苔。辰知寒抬起左手,小拇指在光线下蓦地化成了一根细小的木棍,诡异地连接在手掌上轻轻摇晃着:
“若令他从九天之上,堕入尘埃……你说他会不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