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临溪倏地起身,毫不犹豫拔剑:“你岂敢辱我?”
他果然冷冷一笑:“不过仗着我纵容你。”
平心而论,这话并没有多少愤怒,他肯直说,堪称奇迹。但姬昱才讲过类似话语,临溪心头蓦地火起,恨恨看他一眼:“你滚吧。谁稀罕。”
“是么。”商曜起身,信步走到她跟前,俯身捏起她下颌,“你以为你何故敢只身前来?”
临溪使劲别开脸:“别碰我——”
“女公子好眼光。”他忽然打断,声音和神情里的讽刺再也藏不住,“你自己十六,就暗自心仪大你十六的老鳏夫。谁看了不说一声眼光独到!”
她挺直脊骨,越发倔强:“这是我自己的事。”
姬临溪虽然疲惫,思路依旧清晰:“我认识他时他并无妻妾,不曾冒犯亡嫂。自知年岁不妥,从没多说一句多做一事,与旁人何干?我父母说嘴也就罢了,轮得到你嘲笑?”
他依旧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她,手掌施力,托赏她面颊。她忽然受够了这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出言相讥:“你所谓纵容,不也就是想要我却没得手吗?若是得过手,没了新鲜,早叫人把我拖下去。这种嘴脸,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姬临溪。”他凉凉笑一声,“自信过头了。”
手心缠握她细腻颈项,又打量眉眼稍顷,语气愈发漠然:“你是很美。”
“但荀竞初都不要的,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要?”
临溪一怔。
商曜说出这句,看她眼睛里明显有着受辱后的受伤神色,这才感到胸中那股自看她不顾一切维护荀白就幽幽生出的郁结终于散去三分,甚至有后知后觉的解气快活之感。冷哼一声,松开她,撤了手:“不必再担心了,女公子。”
自顾自在案后坐下。
她呆愣片刻,待回过神他的意思,胸腔陡然涌过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惊喜。面上不显,镇静反问:“你是说,在你回晋阳前,不会再找我麻烦了。是么?”
他懒得说第二遍,只低头打开军牍。
得此大赦,姬临溪哪还会介意他那两句不痛不痒的讥嘲,她巴不得他永远不要她。虽忍住没有笑,但起身蹦高的动作,依旧暴露欢喜情绪。
商曜眯了下眼睛,心底越发生冷。
“我想也是的。”她实在高兴得险些笑出来,硬生生强忍着,“君侯少年英主,走到哪里都不缺美人相伴。我算什么东西,实在不必强人所难。我这就滚了。”
语毕,背着剑果断开溜。一个小娘子,跑得比野豹都要迅捷,恨不能吹口哨的架势。
简牍被重重抛在案上。
然而她又倒着走回来,谨慎探出脑袋,犹不死心:“其实我猜对了吧?如果是,你对我发作,更没有道理。只许自己做,不许别人说,最没意思了。”
临溪咬了下唇,还是问:“是你知道后,不许他们对荀将军动手吗?”
“不是。”商曜已经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军报,低回头去,淡声答复,“我的军师不屑为之。”
她愣一愣,也不知信没信,总之不再多嘴,背紧剑鞘,赶紧走了。
他抬起眼,只看到最后一角襦裙。
待回到穆家武堂,瞥见大门外两队亲兵,暗道不妙,侧身就矮了腰鬼鬼祟祟,欲打马逃走。已经被人举着火把高吼一声“女公子在那里”,团团围上来。
轻鸿跟在姬昱身侧,一脸无可奈何:“翩翩。”
“下马,跟我回家。”姬昱负手站在身前,板着脸,“你不管教是不行了。”
临溪垂眸。
“下马!”
她不情不愿下了马,站得笔直:“阿父。”
姬昱一指脊背:“把剑解了。”
临溪握紧剑鞘背带,摇一摇头。
“那跟我回家。”姬昱示意她上前,“回家去!即日起没有我允许,不得离府半步。”
“凭什么?”
“凭你闯祸!”姬昱动了大气,“姬临溪,你自己知道今日犯的错不同,不必跟我装傻。”
临溪连忙解释:“我已经去——”
“别仗着商曜喜欢你,就跟我无法无天!”姬昱忽然斥道,“我是你父亲!”
临溪一愣,怔怔盯着地面。
李芝兰正在等,见女儿虽一脸低落,到底老实回家了,也松一口气。伸手将人检查两遍,方问:“今日究竟为何?你听谁说了什么?”
又道:“翩翩,你真是弄错了。吃食酒水都是我家备下,怎么会……”
“我弄错了。”临溪吸了吸鼻子,“是我弄错了。对不住,阿母。”
李芝兰疑惑:“翩翩?”
“我去睡了。”
临溪转身欲走,姬昱跟着进门,犹绷着脸:“把你那条心给我死了。”
李芝兰知道是说谁,一时倒没有阻拦。临溪没有听懂,忍无可忍吼道:“阿父究竟还要怎么样?”
“我说那荀竞初!”姬昱紧紧皱眉,“你像不像话?你摸着良心自己问问,像不像话?他多大年纪,儿子跟你做姐弟的年纪,你今日那般情急,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来?”
临溪也就理亏这一件事,默了一默,拧开脸去:“他真被毒死了,你就高兴了。”
“你——”姬昱无奈透顶,“总之我告诉你,想都不要再想。老实听我跟你阿母安排,最好顺顺当当嫁到晋阳去。以后我再也不管你。”
“什么晋阳?”临溪一惊,“谁说我要去晋阳?”
“你看看你女儿。”姬昱望向李芝兰,口吻不自觉放软,“竟然也是个不长心眼的。”
李芝兰脸色松了一松,握住临溪双手,语调微微雀跃:“他有些喜欢你了——你看不出吗?”
“你们怕不是癔症吧?”临溪只感到惊悚,从脊骨处飘起来一阵寒凉,“我去睡了。”
姬昱终究极淡地笑了一笑。李芝兰忙追进屋,去挽女儿臂膊:“千真万确。邬先生脸色极差。”
“绝无可能。”临溪翻白眼道,“他今日才答应我,回晋阳之前,不会再寻我麻烦,不必见面不必说话。这是什么喜欢?”
李芝兰微微一怔,很快推翻:“跟你置气呢,不是真心的。”
“阿母省省吧。”临溪仰面倒在床上,语气有些麻木,“他只是想跟我睡觉,睡不到,不服气罢了。”
李芝兰嘴和心都梗了一下,低头掩饰一瞬间的尴尬神色。环视房内一周,蹙眉道:“翩翩,再选两名近身女使罢。”
“不要。”姬临溪果断摇头,“在我能保护旁人之前,我不要婢女了。”
李芝兰默然片刻,还是同意了。走过去在床沿坐下,低声开口:“若非今岁凉州不知太平,阿母本来也打算帮你相看了。”
“这不太平不是拜你相中的女婿所赐?”
“你这孩子。”李芝兰停了停,“你一点也不喜欢君侯吗?”
“喜欢啊——喜欢到,”临溪坐直,一字一句,“想要亲手杀之。”
“姬临溪。”李芝兰严肃,“往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她又倒下去:“我爱说不说。”
“翩翩。”李芝兰又心软了,摸她发鬓,“年岁到了,就该嫁人。晋阳远是远了些,如今北地郡驰道通畅,快马也不过二十日,不是天堑。你不用害怕。”
临溪恍若未闻,她又道:“我同韩将军徐司马他们聊天,得知君侯家中境况,很是不错。兄友弟恭,姊妹相亲,老商侯夫妇都是好相与的人,且如今不大管事了,总在西山行邸隐居。你自幼没有兄弟姊妹,热热闹闹的也好。”
临溪懒懒反问:“那我去看蚂蚁搬家不就好了?”
李芝兰轻轻打了她肩背一下。
“且韩将军暗示,”李芝兰靠近女儿耳畔,“他不止是无妻无妾,是从未有过人,只遇见你后,才有所不同。韩将军与君侯自幼在一处习武,关系甚是亲厚,他说的不会错。翩翩,这不好吗?”
韩朔不知自己一张破嘴,将李芝兰哄得心花怒放,促成这桩姻亲的心也就越发重了。
“啊?”临溪错愕,一跃而起,不可思议道,“那他得多吓人?”
李芝兰困惑:“怎么这样说。”
“他这是非要女子当着他面杀人,才有兴趣和她做那事呐!”临溪一下子更明白了,彻底参破他的兴致从何而起、又为何而深,连连摇头,“此男太吓人!”
李芝兰抬手捂脸:“翩翩!”
“我不。”临溪一扬下巴,“阿母,实在不是我要说你们。起初怕他怕得要命,怕他也如军中那些淫凶恶徒一般,得了女子后肆意凌辱,或与人亵玩,恨不能我连夜消失在姑臧;接触下来,发觉此人并非如此,甚至愿意礼遇你们,待我也没有彻底逼迫。立刻调转了头,又恨不能即刻成婚,和和美美做夫妻。阿母,你就从没有发觉不对吗?”
李芝兰微微地皱着长眉:“耳听为虚。原本就是要亲自接触,方知其人品行质素如何。”
“是,这是对的。”临溪点点头,“我说的是,你们一直以来,只关心他是谁。也只根据他是谁,来决定我的人生。”
姬临溪这个人,一向捏在分寸之上,从不多说。话到这里,拍了拍母亲肩膀,起身送客,关门至一条缝隙,脸颊鼓包,声音清晰:“我不要赌他喜欢我。”
吐一吐舌头,做一个鬼脸,啪地将门扉合紧。
亥正过了一刻,帅帐内油灯光影依旧,邬逊在帐外揣手许久,还是抬起步伐。
抬手敲一敲毡帷:“主公。”
“进。”
邬逊上前,踌躇一瞬,拱手致歉:“此事是我横生枝节了。”
“无事。”商曜放下手中刑狱简,“他们不敢如何。先生不必忧虑。”
“原本是没有什么的。不想那女公子横插一脚。”邬逊道,“我思来想去,大约是跑镖那边走漏消息。凉州城内穆家武堂的人,同这女公子很是亲近,且她又心悦那——”
商曜抬头。
“——不过无事就好了。姬使君和荀竞初都不欲追究。”邬逊改口,“少主公,使君此女似乎颇为机警。我问熙良,听说当时郭颐事发,也是她比夫人更早察觉。”
他“唔”一声:“她本来就聪明。”
语气古怪,真的古怪。有无奈,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又有点烦躁,有点冷淡。
“臣以为——”邬逊迟疑,“看少主公意愿如何了。”
商曜一时不语,他又试探道:“主公今日离席,似乎情绪有些受她影响。”
依旧是沉默。
邬逊正欲放弃打探,案后男子忽然开口,轻描淡写:“所以不要了。”
邬逊愣了一下。
“先生放心。”无风无波语毕,转而继续低头,专注去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