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暮食时分,临溪正在庖厨清洗葵菜,心事重重。
今日轻鸿给武堂女使和小厮算工钱,耽搁许久才回后院,用饭就迟了。收好算筹走过来帮忙,顺口道:“有几位还没发,在你家府上帮忙呢。”
临溪嗯一声:“什么?”
“伯父今晚置飨宴,你家……”仆从都被郭颐害了。
轻鸿避开不提,只道:“伯母哪里忙得过来。早上就递话,让我借几位阿姊小厮过去。”
父母兄长不在,近日她忙不过来,姬临溪做事利落,又肯吃苦,主动帮了不少忙。今天就起大早,把库房里的西域胡瓜装上车,运到集市去卖。
这种新奇果蔬多走武堂商行流入,价格高的时候就要及时抛售,否则一旦堆积,过了时令,会亏在手里。
“飨宴?”临溪一愣,“今晚?”
“是啊。”轻鸿应道,“你父母,荀将军,君侯,君侯那些谋士将军,应当都会赴宴的。”
临溪听到“荀将军”,心脏一紧。
转回身去继续洗菜,心跳却愈发快了。一边小人说,她完全没有把握,连那道文人声线都听不出,也许不是衙署中人;一边小人反驳,万一是呢?
怎么会这么巧?
但如果不是——她搞砸如今双方和解的局面,恐怕连父亲都会勃然大怒。
如果是——她会失去荀竞初。
不对,轮不到她失去。他并不是她什么人。
认识他的时候,她不过十三岁。某日在武堂院中同一小儿郎过招,力气不敌退后数丈,险些倒地时,肩后有力量一撑。
回过头,他温温一笑:“女公子好剑法,只是气力不及儿郎。”
那双眼睛像极了星星。甘凉夜空总是一片极深的黑,而星如白昼缝隙。
有儿郎认出来,欢天喜地上前磕头,叫他大将军。他一个个摸过头,笑容淡而和煦。
临溪站在一旁,乖乖仰头去看。那时她就看见他眼角的细纹。常年居于边疆之地,风霜苦寒留在英俊面庞上的纹路。二十八岁的纹路。
她第一眼就知道没有可能。
她亭亭立在豆蔻枝头,在身后绞紧方巾,羞怯着探头探脑,当头却看见岁月盘踞在心仪之人身上所发芽的皱纹。
再没有比这更伤心的事情了。
后来知道他鳏居多年,至少并无妻妾,心情也只触动那么一刹,随后平息。再有一年正旦,他带了霖儿来姑臧拜见姬昱夫妇,那小童向她行礼,叫翩翩阿姊。
他还叮嘱霖儿,长大后要像保护亲阿姊一样保护她。
临溪一夜没有睡着,湿了枕面,发誓再也不想了。
她是很英勇的小娘子,唯独在这件事上,从没有勇敢过哪怕一回。但至少不能再像失去雪宁阿姊和三古一样,轻易又失去一个人。
姬临溪猛地放下葵菜。
轻鸿看过来。
“你的马呢?”临溪面上镇静,“我归家一趟。”
“就几条街,还要骑马呀。”轻鸿挠头,“在马厩。你去解罢。”
临溪倏地转身奔去。
气也不喘地到了刺史府外,并州籍贯守卫抬手就拦:“何人?”
“姬临溪!”
临溪报上名,一指自己,才要搬出姬昱,两名守卫心照不宣对了下目光,垂首恭敬道:“女公子请。”
临溪知道不再是因为使君女的身份,当下顾不上了,提起裙裾就向里狂奔。至正食屋外,远远看见,众人恰好正在举杯。
荀白就坐在右手侧,李芝兰下座。
一颗心简直要碎迸而出——猛地拔出剑,使劲浑身力气推出去。长剑呼啸穿入堂屋,正正好击落他手中羽觞。
一屋人都倏然望过来。姬临溪猛地跑到荀白身前,抬手紧紧捏住他肩膀:“你喝了吗?”
他一脸错愕,她已经使劲摇晃:“喝了吗?”
“翩翩!”李芝兰率先回过神,脸上一热,“胡闹什么!”
姬昱皱眉:“临溪!”
姬临溪充耳不闻,望住明显已经动过的酒盏,瞬间失了理智,惊慌去推:“吐出来!吐出来!”
“姬临溪!”姬昱已经严厉怒吼。
反而邬逊桑烨等人神色微暗。
韩朔目光呆滞,只剩一个想法:原来真的喜欢荀白啊。
偷偷瞥一眼座首少主公,神色依旧漠然,然而右手紧攥在一处,青筋微突。
姬临溪夺回滚落在地上的长剑,张开手,护在荀白身前:“你们敢说——”
“姬临溪。”姬昱深深呼吸,“滚出去。”
他头回对女儿说这个字,神色隐忍万分:“你给我滚出去。”
临溪怔了一怔,荀白抬手,将她护到身后。再自己转过身,微微弯下腰,柔声问:“不着急,同我说。翩翩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临溪终于回笼一分理性,猛地看向对面几人。然而昨日夜色深深,实在难以分辨。咬唇片刻,落下泪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已经喝了。”荀白抬手,礼貌按一按她发顶,“并没有事。你看。”
她哭得肩膀耸动,姬昱脸色差到极点,李芝兰也明显惊慌。唯有荀白冷静柔和,继续安抚:“我无事。翩翩搞错了事情,同诸位叔伯致一声歉,我带了你下去用饭。”
声音里有坚定而深沉的力量。掌心摁在她肩下,将她慢慢转过去:“来。”
“……我弄错了,”她不自觉跟着他说,“惊扰诸位叔伯用饭。很是对不起。”
语毕,躬身行礼。
“无事,无事。”韩朔干笑一声,“我年岁还小呢,不至于叫叔伯吧!女公子叫一声阿兄也是可以。”
徐砺桑烨等人不可思议,齐刷刷看向他。韩熙良究竟是何种疾病?
邬逊却笑了一笑:“女公子行事审慎,是好处。”
“小妹确实一向战战兢兢。”荀白接过话,“也是有郭颐在前,不能不害怕,这才胡闹一通。扫了诸位雅兴,实在是对不住。我带她去用饭。”
牵着临溪起身,揽她向外。
“留步。”
一道淡淡声线。韩朔屏住呼吸,见少主公执觞起身,不紧不慢走到荀白案前。伸手取了案上那盏酒,倒落一杯,微作示意,一饮而尽。
随后抬腕,空杯向下。
临溪望他冷淡神色,下意识向荀白靠近。后者感知到她对此人的畏惧,掌下微微用力。
遒劲腕骨一松,酒觞应声落地。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倨傲神气,一掀眼睛:“兄妹情深,观之动容。”
姬昱心里直呼不妙,李芝兰也面露尴尬。只韩朔心中小小得意——主公还说以他的脑子别想这种事,现下终于也看出来了!
一个女郎张开手像护雏鸟一样死死护着另一个男子,不是男女之情,还能是什么?
还是死心眼的男女之情!
商曜压了下视线,那冰冷视线在她这张漂亮脸蛋上一流而过。扯一扯唇,扬长而去。
后院堂屋。荀白松手,留在门外。
姬临溪甫一进门,姬昱再克制不住那种濒临失控的暴怒的脾气,狠狠抬起手去。李芝兰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攥住丈夫手腕甩开,指着鼻子骂道:“你敢!”
“你看看给你娇惯成什么样子!”姬昱怒指向临溪,“还好是没有闹出什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翩翩肯定是有原因的!”李芝兰毫不犹豫道,转看临溪,“翩翩,你是不是发现了……”
“无论她有没有原因,都不该闯进来闹!”姬昱打断,高声斥责,“三番五次得罪商侯。姬临溪,你是不是以为你真的美甚,天下男子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
话音一出,屋中死寂。
李芝兰怔忡间,临溪已倏地抬头:“阿父这是什么意思?”
“先是不同任何人商量,径自拿主意杀了子昂——他是有错,但何罪至死?”姬昱气血上涌,一时竟脱口道,“而后又将君侯刺伤,又是砍断门页奔逃,桩桩件件,都是不成体统的事。你简直不知衙署众人如何说嘴!你的名节要不要?你的脸面要不要?不要——”
响亮耳光落下。
李芝兰高举着手,肩膀犹在抖动,红着眼睛怒瞪夫君。临溪怔怔片刻,轻声道:“父亲说出来也好。”
“我杀了郭子昂,阿父一直有心结。大约是过不去了。”她笑了一笑,“发泄出来也好。至于旁的,翩翩无话可说。”
背正剑鞘,转身向外,越走越快。
荀白在半步外跟着,直到她倏地停下脚,转身,毫无预兆投入他怀中。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她哭着道,“你带我去张掖好不好?”
他在心里叹口气。
终究没有推开,抬手拍了拍她肩背:“你父亲在气头上。”
“他不在气头上也从来不会保护我!只有你可以保护我……只有你。”临溪抬起眼睛,迫切望他双眸,“你看着我。我很漂亮——”
“翩翩。”荀白打断,“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轻薄自己。”
她愣了一下。
他说:“你知道。”
她困惑:“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他慢慢说,“我老了。”
少女眼中滚出热泪。
“我老了。”他忽然轻快一笑,眼角细纹如新生水波月晕般年轻,“对不住了。”
他什么都懂。临溪退后一步。
“本来想跟你说,我真的不在乎。”她哽咽道,“但是发现还是不能骗自己。”
“不能。”他脸上仍是温柔和煦笑意,“我也不能趁小娘子年幼无助,而欺骗你。”
顿一顿,又道:“我原本不来的,只是使君写信,要我表态。明日也就走了。”
两人都点到为止。
临溪最后朦朦胧胧看他一眼,侧身离开。上了马,向城郊军营而去。
徐砺才禀完事,看见姬使君家女公子还在帐外站得笔直,挠一挠脑后。叫了亲兵过来,小声提点:“请她进去。”
“少主公说了不见。”亲兵为难,“要放吗?”
“蠢东西。”徐砺想起韩朔说的小道消息,一掌拍在亲兵背上,无奈道,“好好请进去。以后这位女公子来,别管少主公嘴上怎么说。”
临溪立在内室毡帷外,慢慢换了口气,抬手打开。
商曜人在案后,执牍而坐,头也没抬:“出去。”
“我说完就走。”临溪抿了下唇,以臣属礼仪跽于案下,脊背挺直,“昨夜我路过衙署附近街巷——就是你的谋士邬先生住处附近,偶遇一文士与安息人交易毒药。你或许有所不知,我的友人告诉我,安息商人往返身毒国为中原贵族带回剧毒,总在凉州中转。这是其一。近来姑臧城宵禁严苛,非通行令牌不得夤夜出入,因此我断定此安息胡商手持衙署下发通行令,是替衙署中人做事,这是其二。荀竞初所有战事履历我都记得。十几年前,他曾在北地郡与你晋阳一战,亲手射伤过你父亲。我父亲曾经对我母亲提及,邬先生辅佐老商侯二十多年,无论怎么算,那时都极可能是他作为军师在帐前。见血伤过主公的将领,会阻碍文臣判断。这是其三。”
他终于抬起眼。
“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是我一人关心则乱。”她少有这样平静说话的模样,“与我父亲无关,与荀竞初无关,与凉州也无关。他们并无忤逆抵抗意,甚至并非刻意提防,请你明鉴,不必伤了和凉州的情谊。我知河南诸侯明年就要联兵讨你,凉州已是你囊中之物,没有理由再生事端。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随你处置。”
长久寂静过后,他很慢地反问:“随我处置?”
临溪一动不动。
“那很好。”他放下竹简,口吻淡淡,“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