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郊,西门。
八月底,广袤的北地荒野已是一片沉寂,茫茫寒风满天席卷,在视线尽头处,萧索天际遮住半轮血红残阳。那马蹄金戈声却渐渐清晰,旌旗起先只露一角,而后整面从风沙中长出,正是张掖精骑的赤色虎纹。
领头男子三十上下,眉高目深,鼻梁挺直,面庞轮廓硬朗,带着边关将领特有的风霜凌厉。
城楼之下,旗帜已非凉州军。
荀白抿唇,抬手止停己方列队骑兵,亲自开手搭弓,将一支羽箭射上垛口高处。
别部司马徐砺拔出羽箭,解下箭身上所绑缠的粗糙帛卷,躬身交给韩朔。韩朔又快步上到城楼高处,递呈商曜。
商曜并不打开,抬手抽出一支羽箭,直接将帛卷绑回去,拉弓即射,箭矢直直陷入荀白战马前方一寸沙地。
双方骑兵一阵骚动。
韩朔惊讶:“主公——”
“我不读这种信。”商曜慢条斯理,“告诉他,让他下马,亲自步行送过来。”
韩朔张了一下嘴,下到垛口处,招手对徐砺耳语。徐砺亦露出为难神色,到底不敢忤逆,亲自策马出了城门,一递长枪道:“将军!我家少主公说,将军远道而来,该先亲自呈名,下马步行。”
荀白身后几位郎将登时骚乱,“张狂小儿”的骂声不绝于耳。本尊倒反应平淡,丢枪至副将手中,爽快翻身下马,弯腰解回帛卷,向城门下行去。
韩朔擦汗,低声道:“主公!邬先生说,不必和荀将军起争端的。”
商曜掀一掀眼睛:“来五千即灭他五千的将领。还要我礼遇?”
韩朔索性不说了。记仇,记之前招揽时,荀白一口回绝的仇。
徐砺再次递上帛卷。荀白在信中说,知道姑臧易主,也听闻使君已经诚降,自己同样无意为汉室伸张。沿河西道日夜奔袭而来,是因先接到使君传书,交接张掖酒泉等地驻防西羌事宜。又说,自己想见姬使君一面,还请君侯放行。若不放心,他可单枪匹马入城。
商曜不置可否,向徐砺确认:“荀老将军是十年前在洛阳自戕?”
“其实不算自戕。”徐砺站直回话,“被宦官所害,在狱中悲愤交加,吐血气绝而亡。”
商曜丢开帛卷,转身大步下楼。
策马出了城门,只领几名亲兵,拦在荀白跟前,微微调侃:“久仰将军大名。无缘在晋阳城等到将军,倒在凉州碰面了。”
韩朔几乎内伤。少主公童年时记仇功力就非比寻常,越长大越偏执,以至于发展成为怪癖。任何人,若他抛枝不接,或约定后背信弃诺,那一生也就这一次了,绝不会再原谅。
主公幼年一点也不讨厌荀白,甚至还有点仰慕。毕竟此人真不世出之才,少主公七八岁始学兵法,十九岁的荀白已战功赫赫,屡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牢牢将西羌人拦在凉州各城池外,更何况身世悲惨,却忠直坚毅。
是以给了两次机会。少主公袭爵后亲自手书,请他去晋阳共同起事。然此人实在不懂变通,坚定拒绝。
“君侯少年英主,竟还记得竞初一介乡野匹夫。”荀白颔首,“还请君侯不必误解。我麾下只三千精骑,且无意与并州相争,愿意交涉驻防羌人诸事。若说有私人缘由,此趟只为确认姑臧安好,确认使君夫妇安好,并无他意。”
这姬临溪好笑不好笑?心心念念的大英雄来了,只字不提她。
商曜眯一眯眼睛:“我要的东西。”
“君侯放心。”荀白平声回,“我对君侯大计不感兴趣,更不会阻拦。待我见过姬使君,确认事宜,一定如数交予。”
“轮不到你确认。”
韩朔近乎抓耳挠腮。有那么一个父亲,荀白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离开过凉州一步,只是日复一日地抵御西羌诸部。邬先生再三叮嘱,不必和这样一个将军生事。
好在荀白沉得住气:“少主麾下骁勇将领无数,竞初自知质素平庸,实在不值得君侯费心。过往若有得罪,非我本意,还请君侯海涵。”
“哪里话。”商曜忽然一笑,“进延,请将军入城。”
徐砺连忙点头,上前同荀白并排,打马缓行。而他身后诸位郎将欲随行时,两侧精骑立刻持矛阻拦。
商曜一抬下巴:“放行。”
韩朔松了口气,同徐砺对视一眼,两颗心落下。
放下心的还有别人。
“当真?”临溪收剑,猛地转身,“你确定荀将军今日能到?”
“肯定是今天,我看到并州人去西门了。如果不是有骑兵要入城,他们去做什么?”穆轻鸿托腮,“西门,自然只能是张掖方向来人。”
凉州军中有规定,一旦超出二十以上的骑兵入城,需驻防主将亲自核验放行。寻常人不可能有这么多骑兵,只能是荀白。
临溪心脏一跳:“那我归家去!”
“翩翩!”轻鸿扯住她,“你是不是还对……”
“我没有。”姬临溪打断,神色有些飘忽,“没有。”
“你可别了吧!”穆轻鸿苦着一张脸,“年岁差太多了!你是嫁人,还是去给人颐养天年?”
“你说什么呢?”临溪涨红一张脸,“将军从前指点我们习武,你也——”
“我三天就清醒了呀。”轻鸿软软反驳,“你要这么说,半个武堂的女娘都爱慕过荀将军呢,这并非男女之间的心悦爱慕。”
“我也没有真的爱慕他啊。”临溪难得呐呐,“我只是爱慕英雄。”
穆轻鸿反而一愣:“——那个人不是吗?”
“抢我故乡的除外!”姬临溪一听到“那个人”,双眼开始迸火,“我只想亲手杀之。绝不会爱慕的,一辈子也绝不。”
“那你现在去,见到他怎么办?”轻鸿果断道,“把佩剑戴上。”
“有将军在,料想也没事。”临溪接过,将越女剑佩在腰上,口中又开始不饶人,“我上回在他脸上划了一刀,我迟早在他心上也划一刀。去死吧,这贼人。”
穆轻鸿却神游天外。心上划一刀,那就是让他伤心。伤心就是喜欢,喜欢就是伤心——
回过神来,姬临溪已经斗志昂扬地走了。
姬昱原本接到商曜和荀白——凉州刚降,他也怕这二人不对付,是以亲自出刺史府来接。正微笑说场面话时,却看见两枚圆圆发包躲在墙后,探头探脑。
心下一紧。这翩翩!
他更加确定女儿同商曜有过了。
不然没有道理,放火又戳人的恶劣行径,对方却一言不发。偶尔在衙署遇上,照常淡淡喊他使君。
李芝兰甚至猜,放火戳人本身就是——床笫事的后果。翩翩出离悲愤,才做出这种事,但男子视角未必这么想,只会觉得自己在纵容小女娘情趣。
其实倒也真猜的差不多。
姬昱转头,低声吩咐小厮:“把女公子请到后院去。说我会安排她同荀将军见面。”
小厮会意,躬身退下。
回到堂屋坐下,荀白得他首肯,方开口道:“君侯要的都尉名单,我已经写好,且有几位得力郎将,这次也同我一道过来。其中一位正是张掖属国的胡人将领,君侯若信得过,大可一见。”
商曜点一点头。
“用以传递军情的各处烽燧、障塞,具体点位图卷,我也拿来了。”荀白看一眼姬昱,“实则近些年,因中原皇室衰微、朝廷军□□败,兼西羌内部动乱,羌人叛乱极为频繁,张掖酒泉二郡比金城好些,但防御压力也一向极大。实不相瞒,我每每来姑臧见使君,都不敢带走我麾下精骑主力,且星夜赶回。君侯若真愿意分拨兵士助我平叛,竞初感激不尽。”
“既在我治下,自然会管。”商曜答,“我麾下大将军正在路上,未来数月,我会让他驻防凉州。他常年在上党雁门一带抵御匈奴,同胡骑作战经验颇丰。”
“但我有个要求。”
荀白颔首。
“将张掖符节交出。”商曜抬眸,淡淡道,“往后你那三千精骑,可同我并州营井水不犯河水。”
荀白默然片刻,只答:“好。”
虽不意外,姬昱还是微微松一口气。荀白此人忠孝,却无愚忠愚孝,常年浴血却不嗜血,性情底色如同一片白茫茫松林,又从不迷路。
其实翩翩若真心仰慕,也没有什么奇怪。只不过——
姬昱窥商曜脸色,想他也有几日不曾见过临溪,咳一声道:“君侯,内子许久不曾见荀将军,特意备下饭食宴请。是以——”
商曜已经起身。
“不过小女有空。”姬昱连忙道,“我叫她来堂屋,服侍君侯用饭如何?”
荀白倏地皱眉,不可置信看向他。不知自己女儿容貌吗?怎么敢这样安排?
商曜脚步一顿,脸上有了点皮笑肉不笑的神气,虽然冷淡,却顺口应下:“那就有劳女公子。”
头也不回走了。
荀白不解:“恩公——”
姬昱擦一擦额,低声道:“我知你会看不上这等行径,但我也是没有法子。事情已经出了,若不能帮翩翩善后拿个名分,她是净吃亏的。”
荀白倏地起身:“恩公是说——”
“原本我想着,预先把人送到你那里去,让你护下。”姬昱叹气,实话实说,“不想子昂却先投敌,将翩翩扭送至商侯眼前。我这女儿你也知道,一旦他们见过面,我管不了。”
“翩翩年纪还小啊,十六岁。”荀白视临溪为小妹,闻言当真有些痛心,“恩公,这……”
“好在成亲也算合适。”姬昱无奈,“只是如今我这处境你也知道,虽因及时降服未起战事,终究还是阶下囚困。哪里有脸主动开口提姻亲事?只好尽量让他二人多相处相处。”
荀白拧紧眉心,不再言语。
临溪这边进了后院,见到李芝兰正在窗下读书,知道这是刺史衙署已经由并州官僚接手,就把人放回来了。依旧惊喜万分:“阿母!”
李芝兰放下竹简:“翩翩!”
搂住女儿腰身,眼眶登时一红。心念微动,抬手想去拨临溪领口。不料她立刻退后一步,护住肩颈,微微一笑:“阿母归家就好。”
李芝兰一颗心就这么沉了底。
临溪在心里将那人千刀万剐三百遍。她也是近两日才知道为何当时会有剧痛感——她得到的不是亲吻,而是撕咬。冒了血丝,留下两道浅浅伤口。
其实这几日,李芝兰已经开导过自己无数遍。平心而论,才干如商曜的男子全天下也难找,家世更难,年纪也只差三岁。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她强行释然。
但看到女儿垂眸时雅睫轻颤的无助模样,瞬间有些心酸:“翩翩。”
“我无事。”临溪不自在,低头道,“我想见荀将军,阿父说他替我安排。”
“翩翩。”李芝兰难过极了,“他……”
“真的无事。”临溪不想多提,垂首不去看李芝兰悲苦神情。
一来她要强,不愿意同父母转述细节,二来她心里直觉不妙。她相信父亲母亲都会心疼她,却不相信他们能够为她不顾一切,去向更高位的人争公道。
罢了,不说就不说,她也不屑于说废话。临溪握紧剑鞘,反正公道在自己手里。
日暮时分,姬昱递话,说公事谈妥了,她可以去前院和荀将军小叙。
姬临溪心里一跳,连忙背正剑鞘,路过铜镜时梳了梳刘海,提起裙裾就跑。
进了堂屋,木门随即在身后关上。临溪来不及疑惑,抬头就看见案后端坐着的青年男子。
立刻警惕退后,紧帖门页站住:“怎么是你?”
“女公子心虚?”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目光毫无温度,“也是,烧了我的帅帐,抢我麾下坐骑。是该心虚。”
“照夜白回去了——我懒得跟你说!我阿父呢?”临溪握拳,“我阿父让我和将军说话,你在这里做什么?”
商曜上下扫她一眼,漠然讥讽:“果然。不管多聪明的女子,但凡被双亲卖,依旧是数钱命。”
临溪心下一沉:“你什么意思?”
“令尊也决定,把你送给我。”他掸一掸深衣边缘,神色一闲,“不难猜吧?”
姬临溪错愕。不过也就一息,一息后果断转身推门,未料门页被人从外闩死。不由大怒,抬腿去踹。
“我实在好奇,为何有人说你如谪仙?眼盲耳聋。”他似乎起身了,语调不紧不慢,“你要是在天庭掌雷电,人间恐怕都焦遍了。”
“那你放心!第一道天雷就劈你,第二道再劈你尸身。”她口不饶人,到底还是怕他,紧紧贴着门页,反手去摩挲剑鞘,“我警告你,你再敢碰我——”
“杀了我三个字,你说过无数遍。”他在她跟前几臂距离站定,欣赏她又落进掌心的模样,语气冷冷,“我当童谣听。”
临溪怒不可遏,猛地抽出越女剑。
商曜两道剑眉微微一扬。
他猜到了。她这个身份,不弹琴不跳舞不做女红,落在男子手里动辄喊打喊杀的,大约是好好学过一些傍身武术,才敢自恃英勇。
且西北州郡,民间抵御胡人成风,教导贵族女郎如何保护自己,也很常见。
果然李夫人就解释,是怕她因为容貌出事,夫妇二人实在胆战心惊,索性六岁始就送去姑臧城西穆家武堂,和几位小女童一道练武。直到今岁,实打实练了九年。
七岁始。人家这是从小美到大呢。
唇角一勾,侧身避开凌厉剑锋,抬手抵她腕骨。她立刻绕开将剑调转,重新刺向他面颊。他深感有意思,耐下心又看了几招,方伸手并住剑锋,狠狠一扯。
小女郎招式打得好,无奈力道实在不够,踉跄一下,狠心将剑一抛,退后一大步。
长剑才入半空,商曜抬手夺过,迅疾向前迫行几步。光影之间,剑光无声横至她颈间。男子膝骨将人抵在门上,咬字清晰:“你以为你凭的什么同我闹?”
姬临溪这人虽说鲁莽,却并不是不怕死。剑锋一旦抵住颈骨,顿时冷静下来,眼波转过两圈,脆生生答:“凭你对我有兴趣。”
他又挑眉。
“凭你想跟我做某件事——男人女人会做的那件事。”她斜斜看他,口齿清晰,“但凡你不想,在军帐中就可以杀我;但凡你不想,不会允许降将逢迎讨好;但凡你不想,根本不必理会美人计的。可你就是想,且越来越想——是也不是?君侯。”
她咬重“君侯”二字,歪头向他清甜一笑,笑容适时带出一分妩媚。
他也微微地笑了,漆黑明亮眼睛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浓郁兴致。抬腕将剑锋更抵一毫,就在她喉管颈骨边缘。
分明对她长剑悬颈,口中却低声道:“让我亲。”
“我不喜欢你,但我现下要亲你。”
她张嘴欲骂,却只听见剑身坠地,一声清泠。颈后一痛,被人托起,托向他;腰后重重一痛,连足跟亦被迫踮高。
他低头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