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尚文静悄悄退出了小院。
孟陈氏喜悦闲聊一通,心情舒畅,待一一送客后才发现他已经离开,“木先生也真是的,咋不多留会,倒显得我无情了!”
木料破开,又是锯又是刨,连续好几日辛苦,她是亲眼所见,刚才那一遭质疑确实有些伤人了。
孟枇杷找了几根竹杆架到木梯上,又把晒匾搬出来,“娘,今日日头好,你要晒什么,随便晒!”
孟陈氏跟过来瞧了瞧,有些讪讪的,对孟枇杷道:“你去请木先生来吃顿饭吧,也算感谢他做了这架木梯。”
“木先生才不来,他可不想看娘脸色!娘你不待见他,傻瓜都能看出来了!”
“不是怕人误会吗!”
“误会啥,误会他跟我好!”
孟陈氏一窒,眉头狠狠拧了起来,“孟枇杷!我跟你说好,你找谁都可以,就他不行!他一个外乡人,身无分文,又没个兄弟姐妹,到时家里有个沟沟坎坎的,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你爹、你弟的事全忘啦,这样的苦头娘吃过一回不想再尝第二回!”
孟枇杷浑身一震,刚拎出来的半袋黄豆有一半洒到了地上。
“瞧瞧瞧瞧,做个事毛手毛脚的,让开,别踩烂了。”
孟陈氏已无心去教训女儿,忙蹲下身捡黄豆。
孟枇杷怔愣了一会,把黄豆倒进晒匾,一转身进了厨房,取篮子,拿上雪菜、水面、油盐等物,又看看大羊婶刚拿来的三个大香瓜,不客气取了两个。
“娘,木先生不会做饭,我去给他下碗咸菜面,很快回来!”
不等孟陈氏直起腰,孟枇杷已快步出了院子,往横街那头三叔公的屋子去了。
孟陈氏追到门口,气得直跺脚,“不孝女……”
魏尚文已经回到这里,脱去上衣进屋取了根适手的棍棒就在天井中练起武来。
枪起如龙,身跃似鹰;辗转腾挪,身随枪势。
枪尖扎出,点点惊雷;拦枪横扫,狂卷落叶。
一枪劈出,青砖碎裂。
手腕急抖,肃肃声震。
心头沉郁,随着枪势翻涌,眼底不甘,顺着枪尖呼啸。
小院天井顿成一方演武场,他左劈右挑、前刺后甩,气势惊人。
笃笃……
两下扣门声清脆。
他棍头一滞,慢慢停下。
笃笃……
又是两下。
他用手一抹脸上汗珠,露出一个笑,随后高高跃起,棍头砸地,发出呯一声巨响。
心思尚有些游移的孟枇杷被吓一跳,忙拍门呼喊,“木先生,木先生你没事吧?”
门打开,他杵棍立在门前,身姿尽展,一身滚烫、热意四射。
“木……”
孟枇杷刚喊得一字,慌把身转开,热度从脖颈泛起,如火烧云般,瞬间蔓延了整个脸面,“你你,快把衣服穿好。”
他凝视她,眉眼展开,犹如清风拂过,双手一搭,低低一笑,“小子失礼了,姑娘稍待。”
听着脚步声退开,孟枇杷镇定心神,可心头擂鼓不听使唤,故自咚咚乱敲。
她抬手往脸上偷偷扇了扇风,可热意不降反升,不小心一眼,扫见了他的胸膛,伤痕尽褪,蜜色肌肤犹如最上等丝绸,点点汗珠印着日光金色。
那宽阔肩膀、劲瘦有力的肌体,还有腹部处分成几个的块垒……
“枇杷,请进。”
清朗声音很快响起,她没敢看他,垂着脑袋踏进院门,“你做了楼梯,我娘,我我……给你下碗咸菜面,我娘说,说,楼梯做得好,先生辛苦了。”
他已放好棍棒套上衣衫,柔声回道:“本就是我踩坏楼梯,再做一架应当的,让婶子不必记挂,不过枇杷你说的咸菜面可好吃?”
她终于抬眼,对上他的眼,那双眸蕴满笑意,清亮坦荡,欢喜无限,不知怎的,她急跳的心也缓和下来,跟着微微一笑,故意道:“难吃得很……”
他神态更见柔和,用手揉起肚子格外夸张道:“哎呀,教了一上午课业,又组了架楼梯,再回来耍阵枪,肚子饿得要造反喽,幸亏有枇杷姑娘关心我,就算再难吃的咸菜面,我也会吃完的!”
他在关心二字上加重音,又特意双眼上翻做个要昏厥过去的鬼脸模样,“求姑娘可怜……”
孟枇杷没忍住,噗嗤笑了起来,心情更为放松,不经意视线一落,发觉他一侧衣摆不知何时扯了个大洞,破旧衣衫更不成样了,而他还未发觉,胳膊一牵一动间露出几丝蜜色肌肤,若隐若现。
这下刚平复的两个耳垂又开始滚烫起来。
“你你等着,我现在就下厨。”
她逃也似地奔向东厨。
魏尚文停止摇摆,直起腰注视她背影,一直到她转进东厨,随后低下脑袋,看了看破口处,又伸出两指扯了扯,抿唇无声笑起来。
所有的郁闷、不快,在望见她时,全都眨眼飞走了。
她乌黑的发顶、粗油油的大辫子,那娇翘的鼻、嫣红的唇、两个圆溜溜的梨涡涡,还有那双羞涩的眼,怎一个可爱形容啊……
他没忍住,提脚走到东厨门口,望进去,不大的厨间,她就象一只小蜜蜂,又细致又妥帖。
察觉到被遮了光,她翻蔬菜的手一顿,“你又来干什么,等着就是。”
“噢,我来帮你挑水。”
他忙忙冲进来,拎起了两个水桶。
她复低下头去,挑出还能吃的蚕豆,开始剥壳,两个梨涡涡就如绽开的两朵夏花。
清洗锅台,起油锅爆豆瓣雪菜,再放入腊肉炒出香味,盛起,锅中放水,水开入面条,连滚三次,捞出面条,放上浇头,雪菜腊肉面就得了。
魏尚文早已饥肠辘辘,端正姿势坐到小桌旁,眼巴巴等着。
一股咸香味直扑鼻端,带着一点点酸,引动唾液分泌。
一海碗雪菜腊肉面端过来,搁到他面前,她微笑,“尝尝。”
雪白面条细如银芽,根根梳拢着团卧在淡黄汤头中,浅褐雪菜随着点点油花载浮,仿如银芽上开出的小黄花,嫩绿豆瓣同着片片腊肉依偎,一如最清纯的春望向最火热的夏。
魏尚文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艰难抬起头,“怎么只有一碗,你不吃?”
她笑,转头侧避,“我回去再吃,你把上衣脱下来,给你补补。”
“噢噢。”
他忙解开衣带,脱下衣衫递到她手里,傻傻望住她。
她也不看他,自顾拉了张小凳坐到靠门边,拿出随身带的小针包,穿针引线缝补破洞。
她娴静坐在那儿,正午日光明亮,日晖照过来仿佛给她镀了层金边。
魏尚文一时看痴了。
“怎么不吃?不喜欢吃咸菜?”
“不不,喜欢,喜欢。”他急急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含糊低语,“只要你做的,都喜欢。”
“什么?”
“喜欢,我喜欢吃咸菜。”
东厨里安静下来,只有他吹两口气散烫,呼噜面条的声音。
孟枇杷慢慢缝着,针尖扎过去,线头跟着拉出来,一针又一针,破洞一点一点变小,“我娘……吃过很多苦……”
他一顿,停下吃面。
“她是陈庄人,从小被爹娘卖到我家做童养媳,我奶对她也不好,后来我奶去了,我爹组织了澄庆帮,跑船队运货,当时是挣下了一点银子,买了那二十多亩水田,可后来又出了我的事,这些水田都没有了。官府又征役,运粮上京一趟好几月,到手不过几个铜钿,家里日子就越发不好了,后头我爹得病吐血,我弟又高烧,那时日子可真难,最后不得已,我娘答应欧春华,拿了二十两银子换我大姐给他做了妾……”孟枇杷顿了顿,又道,“你还记得,我把你带回来时去县城一大户家躲避,那就是我大姐嫁的欧家……”
“记的。”
他微微颌首,那时伤的重,意识时清醒时迷糊,还记得她使计帮他躲避搜索。
“这二十两银子拿回来给爹和嘉树看病,银子花完了,爹还是去了,嘉树人是没事,可一场高烧,这里总有些不大好……”她停下,用手指指脑袋苦笑,“这辈子不管如何,我都会管着他的。”
“嗯。”他低低应。
“这次嘉树受伤多亏了你出手救治,我心里很感激的。”
“呃……嗯……”
他一滞,不由有些吱唔。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转回去,“我娘经此,心底一直害怕着……她的念头,家里得有房有田,还得有一门好手艺,最好再不要跑船……我嫁的秦家,秦学礼考中秀才,族里还给了十亩桑园,有房有田,还能教书,那时我娘打听到秦学礼先头娘子得病没了,就急急请媒人上门,这门亲事是我家先提的,也不知他们怎就答应了……”
魏尚文望着她坐在小凳上边缝补边说话的身影,暗道要是换他,见过她一次也会答应的。
“唉,谁知后来就这样了……”她轻轻叹。
他却有些不厚道地想,幸好他早去了……
“我娘认定了,有房有田有手艺……象今日的那个木匠,她就很喜欢……”
她没再说下去,一时空气中有些凝滞。
噼啪,一颗豆大雨点砸落在青砖上,泅出一大滩圆形水渍。
“下雨了!”
她抬头望向空中,大块乌云翻滚而来,眨眼就遮去了白亮日头,天色瞬时昏暗起来。
魏尚文低下头,把剩下的几根面条慢慢地扒进嘴里,最后扬起碗,连汤也全都喝了下去。
放下碗,他开口道:“前日帮孟雨跑了一趟秦家得了五两银,我把五两银交给村长大伯了,他说可以买上一块干地,有了干地我的户籍也好落了。”
她一震,不可置信般转回身来。
他重重一点头,“真的。”
她不由一笑,嘴角两个梨涡涡又深深旋开。
他凝视着她,也笑起来,“不怕,房子会有的,地也会有的,手艺嘛,除了做私塾先生,就那雕木头的本事,小事情啦,我也会!对了,我还会盖房子……”他数着手指,开始胡吹起来,“还会画画写字,我最会的就是耍枪了,耍得可好了,骑在马上无人敢敌!”
她咯咯笑起来,“那你可会划船,可会捕鱼?”
“这这……”
他抓耳挠腮,“下水这事嘛,有一点点,真得只是一点点难度啦……”
她笑得更甚。
他也笑,摸着脑袋,有些傻,有些憨。
忽得,有一缕水线从屋顶落下,淋到了他头上,激得他一跃而起,转头四顾,“哪来的水?”
她笑不可遏,指着他头顶处道:“傻瓜,屋顶漏雨啦!”
“这什么屋子,怎还会漏雨!”
“谁家屋子不漏雨,你不说会盖房子吗,那你修修呗!”
孟枇杷睨他,玩笑一句。
暴雨倾盆,他在雨中搬来扶梯,捡来瓦片,随后果见他顶着暴雨,扶梯攀爬而上,站到屋顶上重新铺瓦。
她不放心,在东厨找了个木盆顶在头上,站到梯前望住他,“你小心些,别滑下来,要不等雨停了再干吧。”
“没事,就快好了,你快进屋去。”
他满头满脸的水,却站在屋顶上朝她兴奋地笑,“枇杷,我想到了,我可以给大伙儿修屋子赚钱!”
孟枇杷高举着木盆,雨水淋到手指上顺着袖管灌进来,凉凉的,心头却是一片火烫,高声回他,“那真是太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