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收笔,杨长月才上前两步。
李白微一扬眉,显得有些意外,“长月?”
杨长月抱琴走过来,“先生。”
对于她近日屡屡被批之事,李白也有所耳闻了,此时对她来意,也有几分明了,“怎的?非池与你,又有言语?”
杨长月抱琴摇摇头,对于此事传到先生耳中,有些惭愧。她也不想像个问题学生一样与授课的先生顶撞,为长歌徒惹是非。
而且,她虽时不时埋怨韩非池挑剔事多,心里却清清楚楚,韩非池并不有意针对他人。他只是琴音要求高了些。一个能弹奏出美妙乐曲之人,很难说他会有什么私利之心。作为先生,他的话语或许略显苛刻,但是,却不无道理。
何况长歌门,琴与剑相连,与性命相关。优秀的琴音不仅仅意味着悦人耳目,也意味着刀光剑影中的生机。
“并非。长月学艺不精,的确有愧于韩师兄教导。”
李白失笑,“倒少见你如此老实认错。”
杨长月沉默。良久,才问,“先生,近日,长月心神不定,琴剑之学,止步不前。长歌心法,虽外显于音,却重在一个静字。长月心有所虑,无法心静。”
李白闻言,笑意渐渐敛去。他带杨长月回长歌,看她长到如今,自然明白杨长月的性格。她生来早慧,看似随遇而安,待人接物又温和有礼,从小到大,从未有任何事故,安分无比。平素处事耐心,进退有度,倒是极像是昔日七秀公孙氏,颇具风范。譬如林佳意等人,对她皆是尊重无比。
但,她同样有不足之处。也许她自己都不曾发现。她行事时而有些瞻前顾后,总是点到即止,不够决断。
今世事暗涌,正值风雨将至。
长安那里已是针锋之局,九龄公虽已拜相,却遇了刺杀。玄宗不知有意无意,总是忽略与朝臣之间的联系,反极为信赖宦者高力士……致使朝堂风气,不大美好。据闻去年,高力士之母亡故,拜祭者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捶胸顿足更胜于己。
实在……荒谬。
今长歌地处江南,尚且太平。可若是他年不再太平,届时一时犹豫,恐怕于己不利。
往日安定无比,现今变得有些浮躁。看来,便是心中所虑,打扰了学习。
“心有所虑,便去解决。”
他的目光,自然是准确的。
杨长月:“若是不能轻易解决呢?”若是处理不慎,殃及池鱼呢?
也许正是因为清清楚楚这时代的走向,她需要戒备,需要忌惮之事,有很多。每每行事,杨长月难免去考虑,这举动,会对未来之事,有何种影响。
卫弗就是个很明显的例子。
若是处置不当,没有挖出他背后的韦后势力,反而打草惊蛇,只怕到时让人悔青肠子。
如今的世界,早已不是她所在的那个法度,相对安全的世界。单看李白及九龄公等人屡屡遇刺之事,危险程度即知。稍有不慎,恐怕就是身死之局。
她的一举一动,不仅与己身相关。她如今,还挂了长歌三小姐的头衔。
李白抿了口酒,坐在桌边,看着长歌水天一色,目光中便是气概,也不知想到何事,忽而掷杯朗声道,“若不一试,又如何知道,不能轻易解决呢?”
他神色变得轻松了,似乎也想通了一件大事。
杨长月微愣,低头声音愈说愈低,“若是事情变动,伤及身周之人……”她也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她自己的犹豫不定和众多的,因时代不同而造成种种,还无法得到解答的疑问。
说到底,她不能忘怀前世,又是习惯于用前世的道德来评定今生。
可她现今,至少此刻,她已不是透过时间观察历史的局外之人,而是亲身面对着,曾经那一个个英名之下的血肉之躯。
她的眼前,走来一双白色黑底的布履,是李白。诗仙,剑仙。
头顶传来他温和的声音,“长月以为,长歌门是何种地方?”
杨长月仰起脸,“……习琴练剑?”
如此直白浅显。李白笑道,“如此说,却也不错。长歌门,是天下有志文人相聚之地。或文或武,他们因同一目标相聚长歌。天下。为了天下太平,即便死亡,又有何惧。长歌门之人,所选之路,归根结底,殊途同归。你我,从不是一人而存。”
是作为长歌而存在的。
所以,从未有殃及池鱼之说。
为长歌之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年魏征以衣冠相谏,上溯千年,远有商容微子,近有弦章诸人遇事皆以死相谏。再有,竹林雅士,政清而出,浊而伏,视生死无物。
何等气节?
他李白虽未生于汉魏交际,也未生于南北乱世,对建安之风骨,却也抱有着崇敬之心。
从踏入长歌门的那一刻起,此生命运,便与长歌息息相关。又何须将你我,将从前和以后,分的那般清楚?
只要所做之事,安于本心,不负长歌,不悔足以,何须顾虑其他?
杨长月走了一步,不察之下,琴弦在指尖下,微微响了一声。她闻声,低头看着那道颤动的琴弦,缓缓一笑,“是。先生,长月明白了。”
“过来。”
“看今日这幅如何?”
远山如黛,春水华光。
杨长月眼睛一亮,道,“自技艺看,用以抹勾等多种笔法,层次分明,墨以黑绿红为主,重叠及水墨晕染柔和。三月长歌,桃花盛放,湖光山色,自是美不胜收。”
“拿着。”
“哎?”
她诧然的模样又逗笑了先生,李白摆了摆手随意道,“拿去吧。”
“谢先生。”山水画,长歌的,诗仙画的→回去供起来。
她一副得了宝贝的模样,仔仔细细将画卷卷好,与琴收好了,站在一边,看着李白又开始冥思作画,自己就端起砚台研墨。
良久,李白拿起另外一幅画,“来看看。这一画,有何不足?”
“似是……留白不足,略显拥挤……”
李白点了点头,对她的鉴赏能力表示肯定,“长月有慧眼。”
顾霜迟路过之时,正好见到,他站在凉亭边的松树之下,听闻言语,似有恍悟。静默着,远远看到青莲居士带着杨长月在凉亭中落座下笔,知道那位先生又是教学之心起了,站了一会,想起了自己的君子六艺,转身离开了。
……
兴文堂的早课总是相当准时。
今日骆子维先生还迟了杨长月一步。
课间,骆子维讲完楚辞&天问一则,忽发问曰,“年正月,金城公主上书圣上,为吐蕃求书《礼记》、《毛诗》、《诸子》、《春秋》。正字臣于休烈上疏,以为:东平王汉之懿亲,求《史记》、《诸子》,汉犹不与。况吐蕃,国之寇仇,资之以书,使知用兵权略,愈生变诈,非中国之利也。中书门下裴光庭等奏:吐蕃聋昧顽,久叛新服,因其有请,赐以《诗书》,庶使之渐陶声教,化流无外。休烈徙知书有权略变诈之语,不知忠、信、礼、义,皆从书出也。今以之问诸子,公主为吐蕃求书,如之奈何?”
顾霜迟起身道,“禀先生。学子窃以于正字所言为善。自古以来,吐蕃与中原,屡屡相战。如此,寇也,羡于中原之物力,凡时至春秋之收,便贼心又起,十年百年,已成宿怨。昔年文成公主入蕃为后,授之以缫丝,医药之术,此时两方,的确有短暂平和。但之后,吐蕃心意反复,又相扰中原,至今金城公主入蕃,才恢复暂时平静。可见我大唐本着大度谦让之情所为,不能使之思过,反而助长其气焰。即便授书,得其一时感激,亦然不能长久。”
杨长月低头,陷入思索。
其实顾霜迟所言不错。
金城公主入蕃多年其间,吐蕃与唐的确是相安无事。但再过几年,金城公主因劳累逝世,不足一年,吐蕃变故,果又与大唐开战……其间九天之人出了多少力,杨长月不太清楚,但是她所知道的,便是最后,吐蕃南诏回鹘联合,于安史之乱时,背后又捅了大唐一刀。
究其根本原因,该是吐蕃土地贫瘠,天气恶劣,不比中原繁华。牛羊放牧的产量,大多要由草地的繁盛和充足的水源决定,若值灾年,无法生活下去,自然很容易想到紧邻的唐来掠夺物资。若至绝路,恐怕也不会有人记得昔日盟好,只要他们能得到活下去的物资……其他的,都不重要。
再者,劫掠,毕竟是一种无本买卖。对于穷途之人,是最有利的选择。
“杨长月。”
杨长月起身,犹豫了会,就在林佳意等等认为她今次又走了神之时,静心整顿了番言语,才开口,冷静道,“长月以为,此事根本症结,在于大唐与吐蕃之间反复的关系。”
骆子维白眉一扬,颇具兴味,“说说看。”
杨长月确定道,“今,圣上,必然已下令授书。”
骆子维合了手中书卷,“不错。”
顾霜迟微微皱眉。显然对这个选择有些意见。可惜他如今尚在长歌,还未步入朝堂。
“圣上授书,是因如今,吐蕃与大唐互为姻亲,永结盟好。”
“若是当年乱战之际,圣上的选择,便是发兵了。”
这,自然是显而易见。
“敢问先生,可曾想过吐蕃为何会与我大唐多次变战?”
“这……”骆子维倒不曾想,她把问题又抛回来了,眉尖一皱,提起四方外族,思及这百年来的乱战,便觉得有些反感,“蛮夷之族,不识礼数,不知感恩。本性好战,不懂安居之乐,不懂养民生息,只知挑起争端为自己攫取利益。”
认认真真听他一句说完,杨长月才开口道,“先生,恕长月失礼。吐蕃地处高原,以游牧为生。相较于中原,百姓生活更依赖天意。至于吐蕃内地,更常年冰雪,不宜作物种植。诚然,无礼义教化,是一因素,但是否应该考虑其他人不能定的因由。长月前往若水书斋时,曾看到几本有关于天文地理之书。”
“中原以外,东南吐蕃常年冬雪,南夷六诏毒雾泥沼遍布,西域诸国气候炎热,至于北地回鹘,多有马上之习,此四方之地,皆不宜主食作物生长。相反,大唐腹地,除非遇蝗灾虫害,否则,先不论巴蜀天然粮仓,不论江南道鱼米之乡,仅关中地区一年产出,便饱天下人而有余。两相对比……对方或因艳羡或因时局而挑起的战争,是否就有了主因。”
贫富差距,地理优势,科技进展,和自古以来都不可回避的族类问题,无论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