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三小姐,请您退下。”满是战乱痕迹的山门前,仙侍们堵住来人去路。
清安二年初的道魔之战中,景星宫少卿、羲凰族四公子晏闻度以身为笼,将羲凰邪神的残魂囚禁于躯壳之内。众人合力鏖战数十个昼夜,终于将邪神重创绞杀。眼下,神女和世君下九溟未归,为了确保能够彻底抹杀魔种,众人将晏闻度困于山门前的深坑内,日日夜夜渡化不停。
身为玉京青尊后嗣、隐云庄的三小姐,姜荇本是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但因为在战中有勾结魔道之嫌,其长兄姜钤庄主也犯下不作为之罪,等待她的必将是跌落神坛的判决。
戴罪之身,居然还想强闯战局中心。
明知没有任何人能够庇护自己,生性怯懦的大小姐依旧不肯退缩:“邪神已除,我想带晏四公子去隐云庄疗伤。”
众人置之不理,她始终据理力争:“晏四公子以躯壳困住邪神乃是一大战功,道盟不当罔顾其性命。景星宫方经战乱,羲凰陵尽毁,隐云庄内医修众多,最适合为其修养恢复。”
姜氏家族已经撤兵,她仍在灼烫的深坑前四处寻找突破口,直到十指划伤,才被晏二公子拦住:“妖灵与仙神体魄相异,如今景星宫护山大阵尽是疮痍,不便施用传送咒,你带闻度跨洲求医,有几分把握能确保他性命无虞?”
面对羲凰族长的质问,姜荇道:“路途凶险,但我会尽全力保护他。”
“至于体魄的顾虑……”她想起某段往事,不合时宜脸上腾红,“我替他疗过伤,不会引发损害的。”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
睁眼时,泥炉中的汤水已经滚沸,药庐白烟轻袅,像一缕梦的残韵。
最终,双方各退一步,景星宫将晏闻度安顿在山脚不远处的私宅清平居,姜荇也被软禁在此地监视,等待神女和世君的决断。
闯过一轮生死关,姜荇早已不在乎言语的威胁和行为的受限,只专注做起一个医修的分内之事。晏四公子本就颇通医术,清平居的药材纵然没有隐云庄齐全,倒也足够神医小姐发挥。
寄人篱下,她配出的每一味药都要经过道盟的检验。待水温合宜,姜荇小心帮晏闻度送服下去,看着眼前清疏苍白的面庞,微微愣神。
昼夜交替过数十轮,晏闻度的身体已经有恢复征兆。有救命之恩在,又知道了那份潜藏多年的真挚情思,便不得不考虑待他醒来后该当如何。
平心而论,青年这副温润文弱的模样,并非她所偏爱。姜荇所仰慕的,始终是二哥姜钺那样潇洒磊落的豪侠义士。
除却感情因素,如今的姜三小姐也早已不是当初清澈无瑕的仙门贵女,她罪孽加身,不该耽误他一腔盛情的。
保持着理智反思到尽头,视线却不经意划去床头细颈瓷瓶中自己前年在景星宫山门前折下的那枝枯梅。姜荇脑海中蓦地晃过那句似有若无的“唯你清安”,心脏怦然跃动。
这个瞬间,她有些分不清这心跳是陷入危机者对他在生死关头舍身相护的感动,还是真有那么一丝动心。
最后,姜荇在床边双手抱拳,以一个医者的身份,闭眼许愿。
不管怎样,请快快醒来吧。
至少让她……道一声谢。
*
昏迷的日子里,晏四公子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座疏竹掩映的小院,身体的病痛被温暖干燥的环境缓解,似有人在轻柔擦拭他的翎羽。
他是弃婴、是养子,从未有人这般悉心照料于他。
妖灵一族的元身极其私密,非亲密之人不能够触碰,可救下他的少女却毫无察觉,只把晏闻度当做一只寻常白鹤养在身边。
曾经咫尺相对,如今遥不可及。
梦境碎为星屑,闭合的睫梢缓缓掀起。晏闻度在满室药香萦绕里睁眼,环顾四下无人,心头微微失落。
蒲柳之身,到底还是心存侥幸。
天生灵府虚空无法修炼,身子又被邪神占据了一段时日,能留下性命已是万幸,怎么可能还敢奢望其他?
正欲支撑下床,门外忽响起熟悉的一声:“你醒了?”
坞里春寒,佳人清淑。
那人发髻严整,身披白绫,天光逆着人面照入昏晦的室内,勾勒出一段窈窕轮廓。浅青团花绮罗裙宛如初见,碧绿色的眼眸像是春溪两岸初生的嫩芽,此刻盛满了惊愕与不知所措。
晏闻度也没料到她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的私宅,愣愣颔首。
他拢上襟口,这才留意到手腕处齐整的绷带,心头生暖:“这些天,有劳姜三小姐。”
对方指名道姓,姜荇不得不走近几步,局促着不看他:“四公子灵府亏空,还需多多静养。”
同室而处,似亲实疏。八面玲珑的人不知从何说起,金枝玉叶的女儿家更不会主动开口。
“……多谢。”晏闻度开口才发现和那句“有劳”重复了。
他难得这般木讷寡言,姜荇忍俊不禁,稍许松懈下来,转眸走近:“应当是我来道谢。”
说着躬身下来,双手作揖端正行礼:“阿荇有幸承了晏四公子救命之恩,若来日公子有难,我必当倾力报答。”
晏闻度连忙制止,口不择言:“不必,当时情况紧急,顾不得权衡,何况护你本就是我自愿。”
至于为什么“自愿”,二人都心知肚明。可眼下一旦点破,一定会得到离开和拒绝。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这份提前暴露的心思,像是在水未烧开时候投入的烈性药材,不知是会引发炸炉还是弄拙成巧。
晏四公子毕竟是曾在枭雄割据的乱世中凭着一张嘴合纵连横的人,很快便找到了台阶:“不知近日五城十洲局势如何?”
话题转向正事,姜荇也松了口气。她主动递去茶水,就近坐在床边,娓娓道来:“自四公子封印邪神后,神女炼成神剑,协助世君破九重境,散魂重铸躯壳。道魔第二战在景星宫前大捷,如今已过月余,只不知他二人是否平安从九溟归来。”
晏闻度沉睡间也能隐约感知到些许零星记忆,又核对了几处细节,才转问:“魔祸既平,姜三小姐却滞留清平居,可是隐云庄有所不虞?”
提起家族,姜荇不由黯然:“大哥负罪入狱,裁判至今未有定论,隐云庄及东洲都是傅昀公子在指挥调停。”
她说得简略,晏闻度却已猜透前因后果:“将你我囚困于清平居,也是在等待仙盟决断?”
稍加观察,便不难发现室内室外被人监视的痕迹。
姜荇默应:“是我牵累了四公子。”
晏闻度宽解道:“我如今亦是戴罪之身,何况这副身子既被邪神附身过,众仙尊未必不会斩草除根。”
姜荇一惊:“他们怎能如此罔顾你的性命?”
她眼底因自己而的担忧,看一眼少一眼。
晏闻度的眸色跟着和缓:“只是最坏的假设。”
虽然贪恋这份独处机会,但他还是客观道:“同院而居,对姜三小姐声誉多有不利,晏四既已醒来,定会尽快斡旋。”
“不必,”姜荇立刻打断,“是我自愿留下照看你的。”
这话本是出于医者对病人的负责态度,可因为那份未被点破的心思在,总似乎带了一丝旁的意味。
又是“自愿”。
姜荇脸颊飞红,结巴起来:“我、我不是……你别误……”
“小姐心善,我知。”晏闻度恰到好处打断了她划清界限的词句。
“……嗯。”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她的脸一定红得很,“你养好伤,其他的先不提。”
周遭静得似乎能听到怦怦然的心跳声。
九曲回肠如晏闻度,竟诡异觉得,那一味投入得不合时机的“猛药”,未必会引发炸炉。
良久,青年脸上浮起一个自内向外扩散的笑:“既然如此,那我必须再多说一声‘谢谢’了。”
笑意真诚又温和,同患难的感激里掺着一分友情未满的疏离,将二人眼下的微妙界限把握得恰到好处。一切都无需点破,也避免了内向之人的尴尬。
姜荇终于彻底释然。
好像,他也没大哥说得那般城府深沉啊。
*
沉睡一月之久,晏闻度身上的外伤都已基本痊愈,更衣束发则自有书童服侍。正值倒春寒时节,晏四公子不经吹风,白日只在书房阅卷,姜荇则忙着侍弄青砖黑瓦小院里的各式药材。二人一个睡在主卧,一个歇在客房,除了晨昏定量的两帖药,彼此都不会主动接触,原先预想的种种不便也全都迎刃而解,反倒有了几分默契。
书房门前,姜荇正在犹豫是否要敲门,里面已传来清润的一声:“不必拘谨。”
端着药碗推开房门,只见青年玉簪绾发,月白长衫外罩绀青外袍,正执笔在紫檀嵌玉案桌前专心摹帖。听到脚步声,晏闻度视线并未有任何偏转:“姜三小姐随意落座便好。”
姜荇应声,在一旁静静等待他搁下墨笔、压好镇纸,缓缓端起药碗。
天性内敛的人不善交际,好在晏闻度并不会主动与她攀谈。但处在同一屋檐下,也并非完全隔阂,同为精通医术的人,晏闻度对她熬制的药竟毫无怀疑,每次都是直接饮下。
热汤只宜慢饮,姜荇的视线从门边的衔香铜鹤,逐渐游移到水墨屏风,又落向案前的青玉笔架、写意狼毫,许久才发现他抄的原是一卷上古金石书的《诗经》,她在隐云庄也有一本。
檀木珠帘,修竹篱落,这座清平居内外,几乎全都是仿照她的喜好设计布局的。
他活成了自己的模样。
如果一开始便知道那只“白鹤”的身世,她不该收留他的。
愧疚掺杂着无数复杂意绪涌入心间。晏闻度敏锐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解释道:“晏四本就喜爱这些古雅玩物,并非刻意效仿什么,姜三小姐切莫介怀。”
相遇得太早,到底是真的趣味相投,还是被少年经历影响至今,根本无法分辨。
他仰头饮尽苦涩,搁下药碗:“在清平居内,你我只是医者与病徒。”
这个人的玲珑七窍就在于,太擅长体察人心,明明什么都不曾点破,却总能让对方立刻会意。
姜荇问:“四公子从前便是这般处处为他人着想吗?”
说话时,她总是不看他,以为只需避开目光对视,就能藏起情绪。殊不知,他对她的了解,早就深入每一寸微毫。便是姜荇的亲大哥姜钤,也未必有晏四了解她。
譬如现在,还在试探他的立场:这番交谈,究竟是以道盟同党的身份试探玉京仙族,还只是谈不上亲密的熟人之间的寻常叙话?
晏闻度心下暗哂,推开镇纸,重新拿起狼毫:“企之入大宗前,我是羲凰族长府内唯一的养子。”
“弃子孤苦,幸得大哥收留,但晏四是万万不敢行错一步的。”晏闻度追忆起跌宕往事,蘸墨提笔的动作依旧沉稳,“主母病故,大哥却是个不慕荣华的性子。养母有心培植二哥,我自然要小心维护这份义兄情意。”
“多看,多思,少言,少为——寄人篱下,自当如斯。”
姜荇虽然生母早逝,但自小便被父尊和两位兄长无条件宠溺着,想他在羲凰族内处处无援,一时心情复杂。
看似如常的表象下,是世事洞明的悉察。思慕之心处处都是蛛丝马迹,他却依旧不动声色把这份幽怀藏匿了三百年;明知她的拒意和刻意的疏远回避,也还能够从容以对,未曾挟恩图报。
晏闻度自顾自总结:“姜大公子总说我阴柔害物,倒也没错。”
景星宫与隐云庄貌合神离,姜荇忙挽回道:“大哥只是意气之言,现今晏二公子已在羲凰族掌权,景星宫自有世君调度,四公子可不必如此劳心。”
她向着谁、防着谁,都被晏闻度的余光收入眼底:“习惯了。”
纸上《诗经》正抄到“我心匪石”一句:“晏四心思专一,喜静不喜动,喜常不喜变,很难改的。”
隐云庄有纸卷名“万年笺”,一经书写,字迹万年不灭,东洲常常有人不惜耗费千金求一纸许诺。
墨水浸透白宣,一行书字已经成形。
看着他同白鹤般孤清遗世的模样,姜荇忽然想问:一旦仰望的人跌落仙台,他对她的情意,也会同万年笺上的字迹一样,永远不变吗?
提问:暗恋暴露,对方不接受怎么办?
晏四哥: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她越局促,我越从容。
——总之,主打一个腹黑钓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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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匪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