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被押走后围观人群也很快散开。
陈邱没有多说什么,起身离开。
众人拜别。
李砚书吩咐李四将胡千、牙婆子等人带下去,对尚跪在地的黄苓伸出手。
黄苓犹豫了一下,指尖在空中颤抖了几下,慢慢的,拉上了那只一直对她伸出的手。
这是一双很温暖的手。没有刘宝的宽大粗糙,也没有祖母的沉重僵硬,但黄苓觉得她整个人都被这双手举了起来,从此她的双脚不会再踏进泥泞冰冷的河流里忍饥受冻,她的眼前也不再是拨不开的雾霾终日担惊受怕。以至于多年后,她无数次漂泊在骇浪惊涛的海面上生死一线时,总会想起这一天,这一双手。
李砚书几人前脚刚进王府,洛霓后脚就到了。
洛霓是洛太守的幺女,她上头有好几个哥哥,却只有她这一个妹妹,故虽不是洛夫人亲出,全家人也是当宝贝一样宠着。
“好你个李砚书,今日这般大的事你竟然不叫我!”
洛霓年方二八,与李砚书同岁。两人总角之交至今,一起上树摘果,下河摸鱼,还时不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番,故人们戏言——渭阳双花。
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前洛霓突染恶疾,洛太守遍寻名医为其医治,但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从前比起李砚书还要丰腴几分,现在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李砚书连忙将人迎进屋,道:“你怎么来了?我还说晚些时候去找你。”
骨衣端上热茶,行礼退到一侧。
洛霓抿了口热茶,“听闻你去了县衙,忍不住来听听是怎么一回事。”
李砚书将这两日的事从头到尾与她说了一遍。说到济世堂费郎中时,洛霓不解道:“你是如何知晓刘老太太是因为断药故去,而不是……”
“我也不知道,猜测罢了。”李砚书放下茶杯,“你想啊,黄苓身上的伤既然不会是刘老太太打的,那就只能是刘宝,而刘宝是个赌徒,我让人去问了赌场的管事,他说刘宝几天就输了五十两银子。你想想,一个变卖祖宅搬到南坊去住的人,身上怎么可能还有五十两银子呢?”
闻言,洛霓略一思衬:“于是你就想,这五十两银子或许是黄苓和刘老太太藏起来的。毕竟平日里刘老太太一直在吃药,刘宝没有正经差事,整日游手好闲,那么这一家子的花销从何而来?”
刘家虽然没落,但是刘屠夫在时可是渭阳城数一数二的屠宰大户,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祖上富过,家底总还是有些的。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那位刘老太太也是个人物。”李砚书叹道,“她知道刘宝好赌成性,若继续下去迟早家破人亡,于是釜底抽薪不惜变卖祖宅,装作破产破落移居南坊。刘老太太将剩下的五十两银子交给孙媳黄苓保管,维持一家基本开销。可能她也想借机逼刘宝一把,望他日浪子回头,自新己路。唉,岂不闻从善如登,从恶如崩。那刘宝不仅没有从巨大的落差中振作回头,反而在得知了银子的事后,变本加厉将她们锁于家中,拿走所有的钱去赌。”
洛霓也叹息地摇头,忽然想到什么,“阿书,听说你把那位黄苓姑娘带回王府了?”
“嗯,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黄苓从今以后就是王府的人,欺负她之前先想想自己能否承受得了王府的怒火。”说到这里李砚书转头对骨衣道:“对了,跟黄苓说一声,明日带她去城固楼吃酒。”
“是。”
骨衣一走,洛霓等不急地问:“你要带她去城固楼?”
城固楼乃是渭阳第一楼。总五层楼高,一二楼客杂五方音,三楼清歌伴琼浆,四楼斗酒诗百篇,五楼嘛,很少对外开放,神秘得很。
要说城固楼为何这般出名,那就不得不提楼里特有的“城固酒”。城固酒以其清亮透明,绵甜甘洌,醇厚自然闻名关内外,素有“城固一壶酒,天下三分香”的美名。因此受不少文人骚客,江湖中人青睐,渐渐地,就传出“来渭阳,不去一回城固楼就等于白来。”之说。
李砚书笑道:“不只她。等会我与你一同回去,与洛姨说清楚,明日我们一道去。”
换作平日,洛霓会很开心。她难得出来一趟,还是去城固楼那种热闹的地方。自从她病了以后,爹娘就不许她出府,管得极严。也只有在李砚书来寻她时,才可以出去小走一会儿。
洛霓心思细腻,一眼就瞧出来不对劲,遂道:“你有事瞒我。”
李砚书喝茶的动作一滞,“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么说就是有了,洛霓沉声道:“快说,别叫我着急。”
“也没什么大事,我阿爹跟哥哥凯旋,陛下一开心,就诏我进京受赏。”李砚书避重就轻道,“阿霓,你知道的,我早就想离开渭阳,去外面瞧瞧了。”
因这病的缘故,洛霓这几年在家中憋闷,便去自家藏书楼里看书解闷。那些从前她觉得枯燥乏味的,一知半解的,现都叫她日夜琢磨,有了与当初完全不一样的理解。她之前听阿娘说,王爷跟阿寅哥哥不出几日就能回来,可这转眼间就被陛下直诏去了京城,现下就连李砚书也被诏去,虽算不上生离死别,可她也知这一去,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百姓跪迎的事,不管李阿鼎属于有心还是无心,都是授人以柄。在这里面做文章,可大可小。小至条律法度,大至聚党谋逆,有心人只要稍加修辞,便是一项罪名。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看武明帝怎么想。所以这次李砚书进京,便是帝王起了疑心。
“原是如此……”洛霓顿了顿,指尖触上温热的茶盏,“你明日带黄苓姑娘去城固楼,也是因为此事吧。你放心,既是你救下的人,我必不能坐视不理。”
李砚书覆住洛霓的手指,“阿霓,元安乃藏龙卧虎之地,此去我定为你寻一位名医回来,你等我。”
洛霓笑了笑:“好。”
一场大雨过后,元安的圣旨到了。
楚惟礼数周全安排好来人,沉默良久后,看向笔直跪在地上的李砚书。
李砚书是个喜爱言笑的人,多大的事只要在她心里过一遍就不会在面上显现出来。楚惟最怕就也是她这一点,其他姑娘家在外面受了委屈欺负,回到家嘴一撇眼一红,谁瞧了都要心疼。而李砚书不一样,她会若无其事地回来,苦练武功,待能打过了,就去找上次那人报仇雪恨。
楚惟点了点李砚书,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问道:“毋玄跟你说的?”
这事其实不难猜,李砚书本事再大,也不能预测元安那边的事,那就只有前几日刚从外面回来的毋玄。
李砚书心知瞒不过去,便道:“娘,女儿愿往。”
“住口!”楚惟低呵道,“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多少人去了连骨头都剩不下。你平日里有主意,瞒着我,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今日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瞒我!”
“娘,阿爹受封之后可以回来,那哥哥呢?”李砚书抬头望向楚惟,恳切道,“哥哥文经武纬,鸿鹄之志,女儿若是不去,被圈在元安的就是哥哥。”
李砚书叩首,道:“女儿不忍,恳请母亲准许。”
这一年李砚书十六,觉得只要自己替父亲和哥哥留质元安,就能让帝王心安,不再猜忌渭阳王府,就能保下所有人。
楚惟指着李砚书来回踱步,方寸之间,她又问:“毋玄可还跟你说了什么?”
李砚书如实相告:“师父让我找一个人。”
“谁?”
“元鸿今。”
“元鸿今。”楚惟闭上眼咀嚼着这个名字,半晌才道:“你起来吧。”
李砚书茫然了片刻,不明白阿娘为何会是这个反应。
“元鸿今,昔日的三元榜首,我朝唯一一个女状元,只可惜……”楚惟叮嘱道,“砚书啊,此事不可强求。她若愿还好,若不愿,你就当没听过你师父这话。莫怕,莫急,莫惧,凡事以自身安危为重,等阿娘和阿爹去接你。”
李砚书点头应下:“女儿记住了。”
当今圣上励精图治,雄韬武略,上位三年便拿下金川,而后五年内又平扬、兖二州,殊勋茂绩,比之圣祖皇帝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这位陛下的野心远不止于此,武明十年以雷霆之势北上拿下幽州,武明十一年冬举兵三十万南下攻取渝州,武明十三年春,举兵殷虚,直至今年,武明十六年,王军大胜。武国疆域达历史之广,武国国力登顶,周边小国纷纷来朝,开创盛世千秋之景。
可连年征战的致命弊端也在逐年显露,首当其冲的就是国库。
国库空虚怎么办?自古国库空虚便掠之于民,武国当然也不例外。
武明六年增加税赋,武明八年又加一次。武明九年,朝廷按令税粮加征七升。不想衢州各级官吏与地方豪强相互勾结,巧立名目,将原本的一石变为三石。适年灾歉,庄稼颗粒无收,衢州五县百姓食不果腹。而贪官污吏不顾民艰,剥削至骨髓,最终引发暴乱,酿成人间惨剧。
半月后,常山县一个名叫徐伯安的人横空出世,带着几十号手无寸铁之人从贪官手下杀出,攻下县衙,大开粮仓救济百姓。此举为其赢下民心,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自发跟随他打下信安,龙丘两县,两县贪官污吏皆被徐伯安斩于刀下,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贪官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今日,我徐伯安就斩贪官,救百姓!”
当时的衢州,上至刺史,下到县令,各级官吏官官相护,对朝廷那边只推了几个微末小卒出来稀罪,同时派重兵围剿徐伯安。
他们本以为这事已经是万无一失,却不想三个月后,刘伯安还固守信安,寸土未失。衢州刺史赵知礼见状大急,长此以往朝廷那边就瞒不住了。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堵塞河道,借东风,火烧信安。并放话只要徐伯安出城投降,便不再投放火箭,保城中剩下百姓无虞。
果不其然,到第三日徐伯安就孤身出城投降。
赵知礼将其押解回元安,转头就吩咐人将城中几千人全部屠杀。途中,马匪劫道,混乱中徐伯安被路过的上骑都尉杨骥救下,杨骥了解始末后,一路护送徐伯安至天子脚下。
徐伯安将这几个月衢州发生的事悉数告上,武明帝震怒,下令彻查。最后衢州刺史赵知礼一干人等全部革职查办,衢州百姓才得以从水深火热之中解脱。
衢州暴乱虽已解决,可徐伯安这件事还是时常萦绕在武明帝心头,使其不安。区区几百人就连攻三县,最后更是以千人之数固守信安三月有余,这要是换做几十万军队铁蹄呢?所向披靡的异姓王,战无不胜的兵马大元帅,历朝历代没有任何一任帝王可以完全放心。以致今时今日,才需李砚书入京为质,牵制住李氏父子。
因为武明帝比任何人都清楚,常年征战的铁骑,骨子里的血早已沸腾,他们就如噬血的猛兽般只服随他们出生入死的大将军。届时只需大将军振臂一呼,他们便如过江之鲫,搅海翻江。
彼时,龙游浅滩,皇帝是谁,又有谁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