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哗然一片。
顷刻间,鸦雀无声。
那女子漫不经心丢开锤子,拍了拍掌心灰尘,叉手弓腰,转身穿过人群,潇洒踏出门槛。
围观人群齐齐整整倒吸一口凉气,如沸腾的水炸开来。
有人好奇那剑之真假,特去询问,女子只轻轻摇头,并不多言。
这出莫名其妙的好戏,来得快去得快,无头无尾,好生无聊,众人邃作鸟兽散了。
“姑娘请留步。”
没走多远,眼前突然闪现一个黑衣侍卫,抬臂拦住那女子。
“太子殿下有请,请随我来。”
呵,可算找来了。
女子眉毛一扬,未多言,颌首跟上。
兜兜绕绕,侍卫带她从后门进入醉仙山庄的一个偏室。
李琢正背着手踱来踱去,霍辛扬在一旁坐着,悠悠剥橘,姿态慵懒,俨然误入凡间烟火的谪仙。
侍卫恭敬道:“殿下,人寻来了。”
李琢面露喜色,三步并两步上前:“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那女子摘去黑纱帷帽,素颜净脸,又白又腻,明明俏丽可爱,却长着一双微微上挑的眉眼,平添几分英气。
她弓腰莞尔道:“回殿下,免贵姓陈,名三雀。”
此时,霍辛扬漫步而来,直入主题:“陈姑娘方才折剑一举,为的便是此刻吧?”
李琢不明:“霍兄此言何意?”
晏河清静静看向他,眼里带笑。
唯有他二人知道,这种笑,并非出于礼貌,而是智商层面的挑衅。
霍辛扬双手拢袖:“古有陈子昂摔琴扬名,今有陈姑娘折剑干谒,太子殿下德高望重,爱才惜才,万人景仰,四方归心,无人不欲拜入东宫之门下,陈姑娘怕是谋定而后动吧?”
李琢一听,猛然心中微动,狐疑打量晏河清,眸底不可察觉闪过几丝警惕。
他不知,自己此番的阴阳脸,早已算入晏河清的计划之中。
她爽然道:“正是,霍将军果然如传闻那般聪慧绝伦,小小技俩而已,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李琢转身坐在高位,并无赐坐之意:“陈姑娘花费这么多心思制造私下会面之机会,不知为何要事啊?”
晏河清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方才,太子殿下可认出我手中之剑?”
“自然。”
“我听闻,殿下正为陛下三月后的寿礼苦恼,才会筹办此次舞剑大会,若我说,我有十成的把握能为殿下排忧解难,才斗胆折剑呢?”
“若你还能拿出青霜剑,我倒是可以考虑你,而如今,剑已残,普天之下唯独一把,再无复刻,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剑?”李琢道。
此时,霍辛扬撵着一根根橘丝,闲闲插了一嘴:“能把青霜剑比下去的,唯独一种剑,那便是龙泉剑。”
晏河清不以为意笑道:“这有何难?”
李琢搭在椅手的五指立刻抓紧起来,心口仿佛被什么捏住:“……龙泉剑?你会?”
晏河清解下胸前的布结,李琢这才发现,原来她还背着一把剑。
她将之呈给他,剑鞘通体漆黑,毫无装饰。
他右手握住剑柄,胸膛莫名发烫,缓缓拔出剑,剑身光泽亮丽,纹路繁复精美,如镜子般反射出他瞪大的双目:“这是……龙泉剑!你亲手锻造的?”
晏河清笑而不语。
李琢迫不及待挥舞几番,手感果然一致,激动片刻后,忽而冷目觑她:“晏家已无,龙泉剑已绝,陈姑娘何来这铸剑密法啊?”
霍辛扬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抽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手:“耳闻陈姑娘常年居于山林,最爱复刻宝剑,想必,这龙泉剑并非晏家之法所铸?”
他在帮忙消除李琢的疑虑,晏河清不约而同接话道:“不错,自个儿摸索着玩儿,自然不是正品了,还请殿下笑纳。”
李琢的眼睛比剑刃还要亮堂:“欸,谦虚了,早知陈姑娘有此天赋,我应该早些上门去拜访才对,失礼失礼了,快请坐。”
“再怎么说,此乃仿制品,似乎作为陛下之寿礼,不太妥当吧?”晏河清道。
李琢愣了愣,才想起来,对方这一切所为,皆是为了皇帝准备寿礼,而不是给自己的私兵做铸剑师的。
他俏摸瞥了眼霍辛扬:“哦,对的,确实不太好,嗯。”
对方叠好帕子收起,陡然咳嗽一声不接一声:“殿下抱歉,我出门过久,该回去按时服药了。”
李琢求之不得,赶忙道:“好,好,你快些回去吧,路上小心。”
霍辛扬拿起拐杖,朝她点点头,二人眼神在空中暗自交汇。
他甫一转身离开,眼神立马沉下去,冷若冰霜,嘴唇紧抿。
踏出恶心的醉仙山庄,便瞧见阿竞倚在马车门前,七仰八叉,手里捧着一堆糖藕,嘴里塞得鼓鼓当当,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两条缝。
霍辛扬双手拢袖,歪歪头问道:“好吃吗?”
“唔唔好吃……霍叔叔!”他炸雷般跳了起来,想藏又藏不住,只好嘿嘿双手捧上糖藕:“吃吗?”
霍辛扬抬起拐杖敲了下他屁股,无奈摇摇头,掀袍上车:“走吧。”
阿竞掀开帘子:“这就回府吗?那家伙呢?”
他闭目揉额角,语气略显疲惫:“不用管,去雾瑶河,路边买些酒来。”
“……哦。”
怎么突然要去那边了?还喝酒?阿竞纳闷。
霍辛扬三年前的伤早已好了,可平日要注意忌酒忌辛辣,他向来谨遵医嘱。
阿竞只记得,他只在一个日子里破例,那便是大帅的忌日。
待晏河清再度离开醉仙山庄时,黑蓝色的苍穹如若绸缎般丝滑,圆月高照,银光皎洁,铺满一地。
她回到将军府后,不见霍辛扬,阿竞那臭小子有奶就是娘,又跟她拧起来了,死活不愿透露一星半点。
稍稍思忖片刻,忽有答案浮上心头。
阿竞正躺在屋檐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晒月光,远远便见晏河清回房拿起一样长长的东西,头也不回往雾瑶河方向去了。
行至河畔,秋风渐起,携着郁郁凉凉的苍古琴音挑逗她的鼓膜。
前方三四米,一艘平平无奇的船孤独泊在岸边,甲板上挂着一盏暖黄油灯,光下一椅一琴一壶酒和一男子。
琴音絮絮柔柔,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晏河清不知此为何曲,只知听得心头一纠。
脚下的船板晃了晃,霍辛扬听到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步声,手指在琴弦上雀跃不住:“谈得如何?”
“他已经派人去吏部安排了,从明天开始,我便不再是军器监少监,而是东宫客卿,暗地里为他的私兵铸剑。”
晏河清随意坐在船沿,两条小腿挂在外面,时不时荡两下。
“嗯。”
“你不开心啦?”
琴音戛然而止,他手顿住片刻,调转出一个很怪异的方向去拿酒杯,仰头干掉一杯酒,轻飘飘道:“我们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别太掉轻心。”
她嘶了一声:“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闷得住呢?你明明不舍得你母亲的青霜剑。”
霍辛扬倒酒的动作一滞:“它只是发挥了它最大的作用,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晏河清直接盘腿坐在他对面,古琴横在二人之间,那双又圆又大的杏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你看我做什么?”他吃酒时把脸侧了过去,酒水无意中洒出一小口,洇湿了衣领,他嘴唇才衔住杯缘。
“我折了你母亲的剑,你是不是挺难过的啊?”晏河清手肘抵在腿上,手心托着下巴。
霍辛扬唇角勾了勾,不似平时那般狂傲轻蔑,仿佛更多的是无奈与冷嘲:“与其献给那帮豺狼虎豹,倒不如折戟沉沙,没个痛快。”
“嗯,说到底,你还是难以割舍。”晏河清轻轻点头,活像在给一个茫然之人指点迷津。
他笑了笑,呼出一口浊气:“晏姑娘,要我说几遍,那剑只是一死物而已,有什么好留念……”
晏河清陡然从旁边拿出一样长长的东西,截住他的话。
那物身长约三尺,茎五寸上下,重量不凡,于月色下闪出夺目白光,正是一把崭新如初的青霜剑!
“你……”霍辛扬满眼写着震愕两字。
“不错,白天的那把断剑,是我铸造的赝品,怎么样,我厉害吧?”晏河清双手叉腰,扬起下巴,俏皮十足。
那夜,霍辛扬毫不留情把青霜剑丢进火海中,晏河清确实重铸了它,但没有改造,而是翻新。
然而,舞剑大会如此好的契机,她不得不亮相,于是便急中生智想出折假剑一招。
既吸引了李琢的眼球,又保护了霍辛扬母亲的遗物,一石二鸟。
霍辛扬指腹抚摸着剑,动作至轻,眼神至柔,犹如此刻的静谧河流,暗底下波涛汹涌。
昏黄的灯光下,那剑身表面洁净光滑,薄厚不减,切面均匀,剑刃平整锋利,完全看不出这是一把从火海废墟中挖出来的残次品。
晏河清虽然亟待夸奖,却也知礼数,耐住性子没打扰,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霍将军,我收回之前那句话。”
“什么?”他抬头温和一笑,那笑没有防备,发自眼底、心里。
晏河清猝不及防被他一秒蛊惑,眼珠子左瞟右瞟,轻咳两声,脸泛红晕,别扭半天:“嗯……额……没什么了。”
“你心非石”这四个字,此时此刻,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好似一旦说出来,他们之间的气氛会多了些什么东西似的。
然而,晏河清不知道,她的苦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