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大雪纷飞,京城银装素裹,人们的脚印踩在地上,不一会儿,又齐齐整整覆盖上薄厚均匀的雪花。
天空总是暗沉沉的,百姓照常过着柴米油盐的小日子,殊不知,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风雨席卷整座城。
皇帝寿辰,便在三日后。
皇宫上下每一个角落,无不一尘不染,每一块红砖干净得宛若镜子,闪闪反光。
东宫那边,时不时飘来悦耳动听的管竹丝弦之音,不成曲调,却颇有韵味,可想而知,组织者是何等用心。
“停——请太子殿下评判。”教乐坊的章公公点头哈腰道。
晏河清在旁边小勺小勺往香炉加香料,殿内寒檀香四溢,李琢坐在藤椅上,一摇一晃,懒懒地掀开眼皮:“不错,章公公,她们是我要的人吗?嗯?”
章公公谄笑附耳道:“一切谨遵太子殿下吩咐,都是一等一的杀手,请放一百个心吧。”
“好,来人,赏。”李琢宽袖一挥,对方眼球中立马倒映一盘闪到眼瞎的黄金。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嘻嘻嘻。”
李琢陡然开口客气:“章公公,外边儿天冷,喝口茶再走吧。”
递茶之人并非下人,而是他的侍卫。
那茶水也非黄澄澄的,而是黑乎乎的。
章公公一时犹豫:“这……”
“嗯?有问题吗?一口茶的面子都不给我?”李琢接过那茶,强行捏开他嘴,灌了进去。
对方当即痛苦地掐住自己脖子,双膝跪地,脸色宛若火灼,只能发出乌鸦般啊啊啊的噪音。
哑药。
李琢丢掉杯子,眼神阴狠:“章公公,祸从口出啊,还是得小心为上,你说对吗?”
章公公眼睛瞪大如铜铃,双手紧紧拉着他的蟒袖。
“你倒是提醒我,嘴巴闭上了,手还能写字啊,陈姑娘,把桌上的水果刀给我。”李琢朝她摊开手。
晏河清不得不从。
“去点一炷香来。”他又道。
刀身锋利,李琢还当镜子捋了捋头发:“章公公,我只能给你这么多时间,你看,你是比较喜欢从小拇指开始呢?还是大拇指?”
“啊啊啊呜呜呀呀。”他满目惊恐,谁也听不懂他在回答些什么。
李琢仰头哈哈大笑,似乎对这哑药格外满意,就着这样的甜蜜笑容,章公公眼睁睁看着刀刃挤进食指皮肉。
“啊啊啊!!!”鲜血一滴一滴晕染了一地,骨头咯吱咯吱被磨断。
他越痛苦,李琢越兴奋。
晏河清的手一颤,香粉洒出炉边,忙假装低头在拨香炉里的香灰,闭目闭耳。
可这一闭,脑海中闪过父亲撞剑、母亲吞炭的一幕幕,还有李琢当时剜父亲膝盖骨的狰狞嘴脸,简直与此时如出一辙。
“哐啷!”
香炉盖子打翻,不小心砸断了那柱半截的香,晏河清悻悻道:“抱歉,打扰殿下雅兴。”
李琢撇撇嘴,把鲜血琳琳的刀一扔,一脚踹开地上那两根食指和中指:“罢了,玩腻了,都下去吧。”
章公公颤抖着一双血肉模糊的手,几乎被拖拽出去,颇为感激看了晏河清一眼。
呼吸之间尽是血腥味,与过于浓郁的寒檀香互相交融杂合,味道格外恶心,晏河清两眼有些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李琢虚虚掩住鼻子,瞧了眼满满当当的香炉,强迫她抬头:“陈姑娘惯来心细如发,今儿个怎得犯这般失误?莫非,吓着你了?”
晏河清毫无畏惧直视他:“成大事者,总要踩着尸体上位,我既选择追随殿下,这点场面,不足挂齿。”
“我很欣赏你这般韧力,啧,你的这双眼睛,很漂亮,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李琢道。
晏河请心中一惊。
周围鸦雀无声。
“启禀殿下,江北那边有消息传来!”一侍卫匆匆进来,打破危险的安静。
“念。”
那侍卫瞥了一眼晏河清。
“陈姑娘自己人,还用得着我来教你吗?废物。”李琢道。
侍卫心里不禁纳闷,他在东宫多年,从未见太子殿下对哪个人这般毫无防备,何况还是个女儿家。
“杵着风干吗?陈姑娘,你来念,我喜欢你的声音。”李琢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眸底情绪复杂,看得她有些发毛。
晏河清接过信件,逐字逐句念道:“霍辛扬等人,将于明日寅时启程返京。”
不对。
朝廷前些日子才收到风,说是后天才回来。
怎得到李琢这边,反而变了?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搞鬼,果然不出我所料。”李琢雀跃道,“不过,听说最近方山峡谷附近流匪甚多,他们一定全军覆没的。”
侍卫疑惑道:“那边没流匪啊。”
“不是才‘听说’吗?很快就会有的。”
“哦哦,属下这就去安排,敢问殿下,要死的还是活的?”
李琢红着眼圈道:“谁让他总要跟我作对,只有变成尸体,才能让他老实点。”
不好!
晏河清脸色暗暗变白。
她得想办法通个信。
霍辛扬此次出行江北军营,跋山涉水,偶遇流匪死在半路实属正常。
李琢这计策可谓是天衣无缝,既除掉了霍辛扬这个心头大患,又可以尽力为三日后的逼宫扫清一大障碍。
离逼宫之日愈来愈近,李琢去私军营的频率愈来愈高。
风雪小了点,他便迫不及待起轿出宫。
晏河清以吸入过多寒檀香致身子不适为由,告假一日,留在东宫。
数九寒天,朔风凛凛,信鸽不大管用了,只能亲自动身。
她披上淡绿色的羊绒披风,行走在干净的宫道上,看似弯弯绕绕地闲转,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是朝着一个目的地。
忽而,她驻足片刻,头微微侧倾——身后似有脚步声黏着她。
她佯装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那人也亦步亦趋跟上。
不远处有一群假山,晏河清加快速度钻了进去,躲藏起来。
对方显然慌乱了,脚步声变重些。
正中她下怀。
她合起双目,耳朵动了动,听声辨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准确擒住肩膀,快速折起那人双手,一脚踩在他后背压向假山,咔嚓一声,胳膊空荡荡般晃动着。
“疼疼疼疼!美人儿,我骨头要断啦,啊啊轻点!”
那人一开口酒味飘来,晏河清定睛一看:“孙公子?怎么是你?”
“久仰久仰,好久不见啦嘻嘻,你走太快我都赶不上你了,”他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袋子:“我进宫去太医院拿雪葵,顺道找你串串气儿。”
晏河清担忧道:“是霍辛扬?”
“是是是,不过不是坏消息哦。”孙书恺眨眨眼。
转念一想,晏河清道:“找你也行,本来我是想去找江大人帮忙传信的,麻烦你告知他,李琢要……”
“欸,打住打住,你先跟我去见一个人,再告诉我也不迟,好吧?走走走。”
“可是这件事很重要……”孙书恺这种嘻嘻哈哈的态度,着实令她不安。
“我让你见的人更重要,别啰嗦啦,坐我的马车出宫一趟。”
车外的风景一路往后退去,从熙熙攘攘变稀稀疏疏,显然,马车已驶出郊外。
不多时,一阵风吹来,鼻尖尽是淡淡的梅花香。
马车拐个弯,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炸裂开来,撞入眼帘,宛若有条巨型火龙大咧咧盘踞于雪地之上。
车轮轧轧往前滚动,晏河清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连瞳仁都染成了红色,由衷感慨:“好美啊。”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马车很快被一簇簇梅花淹没,香味更浓,马蹄踩落花,曲径通幽处,尽头冒出几个错落有致的屋檐,颇有闹中取静之韵味。
“那里是什么地方?”晏河清看得完全移不开眼,如痴如醉。
孙书恺道:“此地唤作红梅村,京郊处唯一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待更近些,村庄的全貌赫然收入眸底。
京城繁华迷人,集聚天下之荣华富贵,却不想,七八公里开外,居然藏着这般恬静安详的村落。
周围红梅缠绕,里面家家户户门口毅然立着两三棵梅树,人依梅而生。
但还得数村口边的那颗最为茁壮。
一男子站在梅下,执油伞,蓝袍为底,白衣为氅,长身玉立,仪态翩翩,旁有一少年,双手抱拳,鼻孔看人。
孙书恺见晏河清的瞳仁逐渐放大,双颊染上红晕,嘴角冉冉勾起,露出一排白净的齿牙。
马车还未停稳,晏河清便钻出车窗跳下,雪花在她鞋底下起舞。
她宛若浑身充满力量,像个孩子般飞冲过去,淡蓝色的披风逆风飞舞,左摆右摆化成蝶翅。
“你慢点。”
霍辛扬把伞塞到阿竞手中,三步并两步,张开双臂拥她入怀。
后者没来得及收住气力,生生把他撞得连连后退两步。
两人的体温严丝无缝贴合在一起,嘴中呼出的白气如胶水般黏在彼此的脸上,又暖又湿。
“你提前回来怎么不告诉我?”晏河清盯着他,恨不得将他此刻柔情似水的眼神刻在骨子里。
他抬手捋好她额前跑乱的头发,还未开口,身后走来的孙书恺便抢话道:“霍兄人还在江北时,就已传信让我带你过来了,他啊,为了躲避李琢的耳目,绕大半圈连夜赶回,估计现在连口水还没喝上,就迫不及待见媳妇儿咯。”
霍辛扬斜了他一眼:“多嘴。”
这番提醒,晏河清才发现霍辛扬神色疲倦,眼下微微乌青,窄双变宽了不少,她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花瓣:“别什么事都自己心里憋着,把这些说出来,我会更高兴的。”
“为什么?”霍辛扬不解问。
他一来到这世间,便被母亲教导要为国效力,以国为荣,以民为本,年少勤练武,阅兵书,历经沙场生死,一切皆为天下太平。
露出过多的私人情绪,反倒误事,因此,他惯来隐藏之,从未宣之于口。
除了那次马车上被晏河清逼得不得已才说出了四个字“我中意你”。
那是他第一次,将内心积压已久的情感**裸说给一个女人听。
晏河清踮起脚尖,在他耳垂咬了一口:“因为啊……我喜欢。”
尾音拉长,慢慢上挑,宛若一个鱼钩,一刹那便死死钩起了对方的情愫。
孙书恺立即捂住阿竞的眼睛:“孩子还在呢?像什么话?走了走了,你们慢慢玩,再会再会。”
霍辛扬顺势埋进她脖颈,双手拢紧她的腰身,肘臂空出一截,微微蹙眉,声音低哑:“你又瘦了。”
“是吗?霍将军何从得知?”晏河清手指慢慢往下,勾住他腰带,拉了拉。
对方低低笑了一声:“大庭广众,你在干嘛?”
“没干嘛,无聊。”她手游鱼似的钻进他袖口,徐徐往上滑去,穿过腋下,摸到胸前,漫不经心捏了一下。
“别闹。”
她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炽热起来,呼吸缓缓加重,她笑了笑,一脸无辜啊了一声:“什么?”
“有人看着。”霍辛扬抓住他的手,目光越过她看向后面。
“嗯?”晏河清转头一看。
我的天!
乌泱泱一片人头,至少二三十个,老少妇孺齐齐整整,个个抿唇憋笑。
晏河清老脸唰的一红,低下头去,咬住嘴唇,脚趾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