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格言 第6章 身份

白矮星看到了一片星系。

炽热、死寂。

星系中心，一颗硕大的恒星仿佛走到末年的人类，吸积盘喷流如同死前徘徊不去的喘息。

他向着这颗将死的恒星走去，张开双臂，引力从冥河探出，抓取他身上的每一个粒子，填补进恒星枯朽的身体中。

白矮星看见自己的□□飘散成了一团粒子云，奇怪的是，他的意识仍然留存。

正当他疑惑之时，背后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您想给ta取一个什么名字？”

白矮星注视着眼前越发膨胀的光芒，轻声呢喃：“就叫……白矮星吧。”

碳与氧元素发生剧烈的热核聚变反应，几乎将宇宙撕开了一道口子。外层粒子如金色的丝带般被抛洒向四方，化作一片璀璨的星云。

Ia型超新星爆发的光度曲线，被称为“标准烛光”，用于丈量宇宙中的距离。

现在，如此标准的美丽就在自己眼前绽放。

白矮星闭上双眼，无数有关超新星爆发的理论与数据从脑中掠过，他感觉自己身体里同样有一颗星辰在爆发。

他现在深刻地理解了那群科学家。

宇宙宏大而深邃，生命渺小而莫测，人类怎能不探求它的美丽？

白矮星的意识随着粒子被一同抛洒，到达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喜悦如同电流贯穿了他的身体，从后颈到指尖，又麻又疼，却是生命的证明。

他猛然睁开眼，灰绿色的眼眸深处似有光芒亮了又灭。

“醒了醒了，他醒了。”一直紧盯着白矮星状态的研究员松了一大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跟随医疗机器人而来的研究员白了她一眼，十分不满：“生命监测仪都没报警，你在胡乱请求什么？耽误我的时间。”

负责能力测试的研究员毫不在意对方恶劣的语气。

对方的工作被自己打断了，生气也是情有可原。研究所内研究相同方向的人不计其数，晚一秒都有可能被别人抢先发出成果。

“抱歉抱歉，你缺实验助手吗？我当你一个月的实验助手，就当补偿了。”

对研究员来说，最需要的不是钱和名，而是实验助手。

许多实验危险又专业，没法让普通人来帮忙，而研究院里得不到重视的项目，分配的资源又很少，很多时候都需要研究员亲自操作。

所以当别人的实验助手以作补偿或报酬，是研究院里不成文的规定。

听见这话，被叫来的研究员脸色好了一些：“最近没有，但我先记着，有需要了来找你。”

“好的。”负责能力测试的研究员点点头，抬起左臂，光滑到没有一丝毛孔的皮肤投射出一道虚拟屏，她在上面点了几下，“联系方式发给你了。”

“好。”对方同样举起手臂投影出虚拟屏接收。

乔延挤在门边，目光越过医疗机器人头顶看向蜷缩在测试室角落的白矮星。

她怕打扰到研究员救治，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到医疗机器人和研究员离开，这才冲进测试室。

“白矮星怎么样了？”

研究员差点酿成事故，心情无比烦躁，转头看见不顾规定硬闯进来的乔延，干脆拿她当起了出气筒：“擅自闯入能力测试区，谁给你的胆子？”

乔延没心情搭理对方，再次追问：“白矮星怎么样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研究员看一个天残竟然敢三番两次冒犯自己，也不管瘫在地上的白矮星，整理了一下身穿的研究员制服，一步跨到乔延身前，发现自己竟要仰起头才能跟对方交谈。

她更烦躁了。

一个天残，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我做了什么轮不到你来质问，天残。”研究员懒得去连接乔延的工牌得知她的名字，直呼其身份。

听出对方话语中暗含的轻蔑，乔延的眉角控制不住抽搐了一下。

“按照联盟法案，任何公民不允许伤害天残、对其有歧视性行为，研究所也有相关规定。”她垂眼扫过研究员挂在胸前的工牌，“莉莉娅研究员，我有理由怀疑你借能力测试之名虐待天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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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队长不是跟你在一起吗？怎么没看见她？”

玄清站在能力测试区外，摊开手掌用心感受空气的震动，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米莉的声音。

他挑了挑眉，转过身用无神的眼睛盯着米亚，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啊。”

米莉也眨着眼看向身旁的米亚——是对方提出要跟上来看看。

米亚盯着玄清无辜的表情看了好一会儿，打起手语，米莉在一旁为其翻译。

“米亚说，‘你为什么对白矮星有恶意’。”他说完，猛然瞪大了眼睛看向一脸平静的玄清，“欸？！为什么？！”

白矮星多惨啊，他看着都好心疼好心疼，玄清居然不喜欢他？这也太冷血了吧？

玄清一言不发。

米亚继续问：“你在怀疑什么？还是说你认识白矮星？”

玄清依旧沉默。

米莉见状，不满地跺了跺脚：“喂！米亚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玄清漆黑无光的眼珠动了动，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我还以为你跟乔延一样傻。”

他摊开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唯独掌心的皮肤柔软娇嫩，能察觉到空气中任何细微的变化，包括能力测试室内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白矮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米莉很疑惑，这叫什么问题？白矮星就是个可怜又善良的天残呀。

米亚回答：“我对他了解不深，没法下定论。但从短暂的接触来看，他应该因为天残的身份受过很多苦，又很坚强地挺了过来，没有向命运低头。”

一般的天残知道自己无法连接义体后就认命了，很少有天残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连接义体，直到完全丧失了脊髓连接活性。

玄清听完，嗤笑一声：“你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他不清楚米亚的身份来历，但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他就猜测米亚的身世绝对不俗。

“天残，虽然有联盟名义上的保障和保护，但仍旧有许多健全人歧视排斥我们。”

米亚点头。他知道，米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那你知道，下城区的天残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玄清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握紧，“朝不保夕已经算好的了。下城区的天残不能正大光明地走在街上，不能跟任何人说话，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冲出来，无缘无故把你打到半死，只为向你炫耀他可以装备义肢。”

“联盟的保障制度更是个笑话！福利补贴被合理克扣，健全人也不会雇佣天残工作。至于学习……呵，就算你的基础教育成绩再优秀，也无法升学。他们认为，天残没有义体辅助，怎么能学得过有义体帮助的健全人呢？升学就是浪费时间，这是为你好。”

玄清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加重了声音，惹得路人纷纷看向他。

米亚赶紧上前一步，指尖延伸出一条细线搭上他的手腕：“冷静点。”

冰凉的触感让玄清猛然一颤，发现自己有些偏题了，垂下眼沉默许久，继续说：“有公民身份的天残尚且如此，那些没有偷渡客更惨。因为没有身份，死了都不会有人管。更不要说一个黑户天残。”

他反问：“你觉得，在健全人都保不住命的情况下，能活到成年的天残，会是一个无辜可怜的人吗？”

米亚彻底懂了玄清恶意的来源。

他没经历过下城区的生活，不知道下城区天残每日都活在生死边缘。

既然如此，能活到成年的白矮星，绝不是个善茬，那么他柔弱可怜的表现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说不定，连失忆也是装的。

这样一想，米亚吓得背后寒毛直立。

他和米莉都真心实意地同情白矮星，听见对方要入职，还动了向研究所申请让对方加他们小队的心思。

“不仅如此。”玄清想起白矮星后颈处发黑的伤口，皱紧了眉头，“联盟虽然免费为公民提供义体植入，但给的型号都是老旧过时的版本，想植入更好的只能自费。”

“自费的义体很昂贵，我家就卖这个。”米亚用手语接话，而米莉处于震惊中，一时间忘记翻译。

因此玄清也不知道米亚的回答，接着往下说：“自费义体往往很昂贵，一般人支付不起，有些型号甚至买不到。更别说那些没有联盟福利的黑户也需要义体，因此催生出了义体黑市。”

“黑市上充斥着大量二手的、自装改装的义体，价格比市场价低，但也便宜不到哪去。至少对大部分下城区居民来说，做一次义体植入手术就得攒几年几十年的钱。”

“白矮星可是一个不能工作无法正常生活的黑户天残，哪来的钱去做义体植入，甚至植入次数高到完全丧失脊髓连接活性？”

这正是玄清最困惑的事情。

两人讨论着白矮星的来历，能力测试室内，研究员和乔延仍在争论不休。

“你也看见了，医疗机器人都说没问题，你再这么纠缠下去，我就叫保卫处来了。”

研究员冷着脸下达最后通牒。

乔延捏紧手掌不依不饶：“如果没问题，为什么他还没反应？”

只见白矮星睁着灰绿色眼睛，像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瘫倒在地，仿佛没有灵魂的娃娃。

研究员扫了一眼，冷哼：“我哪知道。”

连能力都没激发就倒了，真是个废物。

“你是负责能力测试的研究员，你说不知道？”

二人还在争论。

白矮星后颈上的伤口似乎更加乌黑，伤口旁的肌肉疾速收缩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土而出。

突然，乔延闭上嘴，眉头慢慢挤成出一个“川”字，右手微微下压示意研究员不要说话：“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你……”研究员刚想反唇相讥，耳朵忽然动了两下。

“咕啾咕啾”，“咕啾咕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