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特意在书卷上留下脚印,示意我们向这个方向追去,定然早有准备,不可大意。”桓温佘道。
他的面前正是三个身着黑衣,脸覆面具的男人,皆出自监安司暗阁,皆是藏匿好手。他们静默地听着桓温佘说话,没有任何表示,如果忽略轻微的呼吸,简直与冰室里的尸人再相似不过。
“这个方向是向中条山,而中条山上……”桓温佘顿了顿,“有白门与泉藏寺的遗址。你们手中拿着舆图,先行下去勘察,遇到问题,切莫轻举妄动。去吧。”
话音刚落,这三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像是鬼魂一般。
这间屋子就在朗月清风楼的三楼,临近隔壁白楼,此刻窗户开着,一侧头便能见到白楼之中远眺黄河、吟诗作赋的学子书生。
桓温佘向另一侧转过了头,说道:“你则先跟着我,别教……嗯,尽量别教他们发现吧,留你作为后手。”
靠墙一侧,还坐着一个人,女人。她穿着粗布麻衣,正摆弄着袖口的线头,隔着面具的声音发闷:“我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反正你要带很多人浩浩荡荡地上山。”
关于此事,李惟清与裴从善都稍有不解。
“为何……要带这么多人?”李惟清看向已塞满了整个厅堂的人群——这些人有一半是衙役,一半则是布衣打扮,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裴从善带着的小队人马则已在外等候,这队伍未免太大太显眼。
“我们直接搜山,人多很好。”桓温佘则说,“而且,我生怕绑人的注意不到我们。”
虽然这么说,但也显眼过头了。
李惟清坐在马上时,还在想着。毕竟他们整个队伍拉得非常长,更多的人意味着要带更多的水和食物,远远看去,简直就跟个商队一样。
中条山西连华岳,东接太行,面对黄河。蒲州城被群山环绕,无论他们要带多少人,搜山显然是行不通的。李惟清轻而易举便已想道:桓温佘显然是要用这为数众多的人干扰对方行动,拖慢此人脚步,并在对方发觉这是个幌子之前,提前一步去往这掳人者暗示的地点。
依着桓温佘行事,像是对这地点已了如指掌。
就凭一个脚印方向吗?
桓温佘是一个无比谨慎的人。
李惟清脱离了皇城,又已跟崔晓相处许久,便懒得再弯来绕去,他选择直接去问桓温佘。
车队很长,李惟清双腿一夹马腹,驱马上前,奔至车队前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桓温佘。他旁侧除了裴从善再无他人,李惟清便跟在近处,问道:“我们要往哪儿去?”
“他们是往中条山,我们是往白门。”桓温佘看他一眼,说道,“掳人者要往白门去,除了因为脚印朝向,还因为——我一直在找的一个鸹国人。她与白门有些渊源,出身自水湍族,我追寻好些年了,却一直未能将之捉住。今年简令最初忽而兴起的传闻……说不定也与她有些关系。”
他自嘲地摇摇头:“掳人者应该也是鸹国人,目的……除了复仇就是复国吧,好猜。不过,他们有多少人尚不明确,背后应还有人。”说着,桓温佘向裴从善道,“无论是谁,活捉,要审。”
“他们为何要去白门?”李惟清问道,“我知道白门已亡了许多年,虽不知详情,但……”
桓温佘沉默少顷,叹了口气:“泉藏寺,是泉藏寺。盯上阮蒙的人,只会是因为他的铁棍,而这个铁棍,曾是泉藏寺少主持中德的东西。而如果要去泉藏寺,必然要途经白门。”
李惟清本是想说他依然不信桓温佘只凭这些,便调动这些人一并往山里奔袭。但他见桓温佘微微眯眼,眉头稍皱,眼神晦暗不明,便把话吞了回去,将马勒慢了些,落出半个身位,忽然问道:“你后悔了吗,桓叔?”
桓温佘背影沉默,一时不言。
后茗也正沉默着,不过是被迫的。
任谁嘴里塞了布条,也只能沉默,不过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而绑架她的人显然想让她活着。所以,当该吃饭时,她嘴里的布条就被取下来了。
这半日里,后茗已经看出此人是个不好相与的、冷冰冰的人,索性也不费力气不费口舌骂人,揉了揉酸疼的下巴,问道:“你是谁,不说目的,不会连名字都不能告诉我吧?”
山里枯枝偶尔作响,后茗见此人背对自己,啃着手里干粮,认为对方不会搭理,于是也拿嘴叼起纸包上分割好的烙饼,一块块吃了起来。刚吃下两个,嘴里觉得干渴,咳嗽了两声,便听她说道:“沐凯玛尔。”
“什么?”后茗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沐凯玛尔——咳,来口水呗?”
“你跑吗?”
“不跑了,不认路。”
于是缚住后茗双手的绳子便断了,她终于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胳膊,从靠坐的树上站起身来。后茗自觉主动地拿起纸包,托着烙饼走到沐凯玛尔身旁,将烙饼放下,拿起石头旁的水壶,给自己咕咚咕咚灌下了几大口水。
她抹了抹嘴,盯着沐凯玛尔的黑袍子看了又看,问:“你这袍子这么厚重,这么闷着,不热吗?”
沐凯玛尔没有回话,后茗转转眼珠,活动一下手腕,缓缓动作,唰一下便将兜帽掀开。
“你干什么!”
恼羞成怒的语气,后茗暗自得意了一下,拉着兜帽不肯松手:“多好看的头发,藏着掖着干什么?”她料定沐凯玛尔要留自己活口,得寸进尺,往前一凑,在她近前仔细端详,嗯了一声,“你……你好像就跟我差不多大,怎么就走了歪路,干上绑票了呢?如果真有什么难处,说说呗,我师父这人可好说服了,没准能帮上忙就帮了呢?”
沐凯玛尔面色稍松,但仍只是冷冷睨了后茗一眼,将自己的兜帽抢回,又隔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和你师父帮不了我。况且,我比你大些。”
“大多少?”
“……我出生时,鸹国还没有灭亡。”
“哇——好吧,那是多久之前?”
沐凯玛尔嘴唇动了动,感觉有点难以言喻:“你们……你不是在上府学吗,先生教课时应当讲过吧?”
“我上府学是因为师父要求,实际上我对他们那点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上课净偷看话本与传奇了。”后茗坦白之余,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你看,我会武功,日后还是闯荡江湖的好。我也不考官,也不教书,不想读那些儒学,如果我有兴趣,想学的得了空有闲,当然会学。如果我没兴趣,就算硬让我学,又怎么能学得进去呢?”
“也是,学习并不是一项工作,也不该是一件苦差事。不过,你不考学吗?”
“考就随便考呗。”后茗道。
“依我看,你们大唐不是几乎人人都很重视什么……科举吗?”
后茗晃晃手指:“是的。但是,考试的目的不过是考较知识水平,如果一场考试就能改变人生、成为转折,重要到能够得来几乎整个社会的关注……只能说明,最初创造这场考试的本意已经扭曲、崩坏,它已经被像抹浆糊一样,填进了不知什么缝隙里去……当然,我无意否决参与者的努力与期望,只是对我个人来说这很诡异。毕竟,学习与考试都不该是证实自我价值的手段。”
思忖片刻,沐凯玛尔点点头:“嗯,这很功利。而你自有安身立命的本领,找到适合自己的,而不去强求与他们相同,这很好。虽然我也觉得,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后茗哼了一声:“你说这话,是因为你喜欢读书。我也不是不喜欢读书,但我不喜欢被他们强迫着看自己不喜欢的书,比如算学……”
说罢,她捻了一块烙饼塞进嘴里吃,又含糊不清地说:“我之前见你从一只鸟上取下来了信,是不是也有人在强迫你做事?”
沐凯玛尔吃饼的动作一顿,语气忽然间又恢复了起初的冰冷。她三两口将手里的东西吃完,把嘴与手一并擦净,站起身来。
她说:“不,现在没有人会强迫我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