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上最好的食肆,就是崔晓先前吃胡麻饼的那一家。
这家食肆的老板起得一向很早,近几日与崔晓又混得熟悉了些,即便崔晓几人在店门未开之前就从后门溜进了店里,依然吃上了一顿不错的早饭。
蒲悠在吃饭时也很是狂放不羁,不沾半点淑女做派,与崔晓抢菜时将筷子拼断了两根。秉烛本只是坐在一边微笑看着,直到蒲悠筷子一歪,飞溅的汤汁直往人脸上而去。
秉烛微微侧首避过,用扇子在蒲悠与崔晓脑袋上一人敲了一下,俩人这才安分下来。
“说说正事吧。”蒲悠扭头环顾了一圈,发现老板仍在炊房中准备食物,整个食肆中姑且只有他们三人,便道,“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简令的事情,接下来打算如何?要凑这个热闹吗?”
崔晓嚼着东西,摇了摇头,而秉烛却轻轻点头。蒲悠挑了挑眉头,崔晓再扭头去看秉烛,方才发现他点了头。
崔晓急急嚼了两口食物,将之咽下,忙道:“前辈,你也对简令感兴趣?”
秉烛笑了一声:“没兴趣。我只是对于潘东的死,有些想法。他手上有没有简令的消息我不清楚,但他一定是被人设计,才会成落……嗯,落得如此下场。”
崔晓闻言一顿,仔细一想,道:“……前辈说得对,潘东此人传闻神出鬼没,并不怎么与人交往,即便手上当真有什么稀世珍宝,也不应当传得整个江湖都是……这背后定然有人设计捣鬼。”
“所以,你们想要查出背后捣鬼的人是谁?这有什么意义吗?”蒲悠用手撑着面颊,瞧起来分外不解,“潘东形迹本也不端,干的勾当也非正道,难不成你们是要给这人讨个公道不成?”
崔晓摇头:“不,此人劣迹我也听了许多,只是既然已经有人循着消息而来杀了潘东,姐姐你也知道潘东身在此地。如果这件事没个交代,恐怕江湖人会源源不断地涌向这个镇子,打扰这个镇子的平静。”
听他如此说,蒲悠点点头,有些欣喜,又问秉烛:“你呢?也是一样?”
秉烛又笑了一声,晃了晃合起的扇子:“非也。只是不去夺万人争抢的宝物,反而逆流而去,探查几乎无人在意的真相,这样……比较有格调。”
崔晓与蒲悠面面相觑,一时分不清秉烛方才所说,究竟是托词还是真话。
不大一会,三人便又已回到了院子之中。
这处小院依然十分寂静,灼烧的痕迹遍布其中,陶瓷筒的碎片有几块迸射到了院墙之上,蒲悠昨夜未太注意,此时方才伸手取下一片,仔细瞧了一瞧。
“我话且说在前头,我们昨日已经搜过一遍而毫无结果,并且原本看守这里的衙役,我只是将其打晕了捆在了树上。就算他们无能到这也挣脱不开,这时候大概也快被发现了。”蒲悠道。
“不急。”秉烛一甩袖子,几步走进院子中已经残破不堪的屋子,合上了摇摇欲坠的屋门,将崔晓与蒲悠关在了外边,“且先让我先添件衣服。”
蒲悠将陶瓷筒的碎片随手扔到地上,嘀咕道:“这人怎么还是这么麻烦,一点变化也没有……不,他变得更麻烦了,比以前更麻烦得多。”
“对了,姐姐与前辈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吧?”崔晓正环抱着手臂,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敲着自己胳膊,忽然眼前一亮,“姐姐知道前辈的真名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跋山涉水跟了他一个月左右,但是……这一个月他只与我说了一句话,就是‘我没兴趣’……所以,我也只知道别人都叫他秉烛书生。”闻言,蒲悠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崔晓摸摸鼻子,干笑了两声:“是、是嘛……”
这间屋子被燎得漆黑的门本就摇摇欲坠,再被推开时,就已经只能轰然倒地。崔晓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忙看过去,只见秉烛再推开了门,披了身黑袍,正向他们招手。
崔晓与蒲悠一起向秉烛的方向走去,而秉烛见他们已经迈开步子,便自己也转身,向屋内走去。
这间屋子内的破损较院子中更为严重,近乎面目全非,手指轻轻一抹便尽是漆黑炭灰。秉烛带着二人行至一堆已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前,起脚重重一踢,将之踹到一旁,掩在其后的暗门便显露出来。暗门后的阶梯很深,也有燎灼痕迹,就好像是自下而上烧上来的。
崔晓一边跟在后边,一边感觉有些怪异。
这一小段向下的楼梯回音不小,三人没有说话,只是蒲悠似乎越走越懵。她跟在秉烛身后,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崔晓,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哪儿?”
这时,秉烛已经带着他们走到了尽头,一边推开尽头处合着的铁门,一边回答道:“鬼市啊。”
门被推开,门后的情形却算不上太好。
倘若刚推开门,就被十余个罩着黑袍的人用各样寒光闪闪的兵器指着,自然会觉得状况不妙。
所以崔晓当然也反应十分迅速地抽出了兵刃,警惕非常。可这些人只是手持兵器指着他们,不知为何,却毫无动作。秉烛书生更是没什么反应,伸手轻易拨开挡在最前面的两把剑,向他们说道:“跟我来。”
随着秉烛书生将剑拨开,握着兵器的人也一起向旁侧移动,崔晓向下看去,忽然发现,在黑袍之下罩着的是人偶,而地面上有几道纵横凸起的轨道,显然是供人偶底部所安木轮使用。
他跟着秉烛书生往前走,与这数十个人偶擦身而过,又观察到,这些人偶身上都有很明显的烧灼痕迹,可罩在他们身上的袍子竟都无一破损。
这里并非漆黑一片,虽说每栋建筑都如同被废弃了许多年一般,各处却都挂着不少灯烛,不说灯火通明,简单视物却是毫无问题。
这里的建筑皆为木质,崔晓不用细嗅也闻得出来,这里充斥着石漆的气味,可无论是建筑或是地面,却都没有任何痕迹。想来,就如同崔晓曾去过的第八鬼市一般,这里的木头也是如同磐石木般的不惧火烤。
秉烛只带着二人向前走,他的脚步不慢,对此处十分熟稔。途中,他的脚步停顿了几次,但最终都未进入任何房间,直到他与崔晓和蒲悠三人站在了一间挂着无字匾额的门前。
他将门缓缓推开,门开后的灰尘不小,呛得崔晓与蒲悠好一阵咳嗽。待他们二人直起身子,秉烛已经走了进去,将楼里的油灯一个个点好。
十来张桌子胡乱堆放,填充了屋子一半的空间,没有任何凳子,装潢朴素极了,就好像这处木楼是在修了一半时忽然停工。虽是如此,除却这些,楼里面该有的东西也算是一个没少。
崔晓缓缓吸了口气,想着:方才走过的阶梯也高低不定、边角不平,像是尚未完工一样。原来是这样,看来这个鬼市并非是修建完后被废弃,而是在修建中途便已经……
秉烛伸手解开黑袍,方才开口回答蒲悠先前的自语:“这是一处鬼市……本应已经废弃的鬼市。”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还要花时间多穿件外袍?”蒲悠大力一拍桌子,激起不少灰尘。
秉烛书生不为所动,将黑袍脱下,叠好找了块干净地方放着,笑道:“这衣服防火,免得余火未灭,手忙脚乱,狼狈。况且此处废弃已久,灰大。”
蒲悠瞪大了眼睛:“所以是就为了格调?!”
他们二人所说崔晓全然没听,他正摸着下巴考虑:“火焰燎灼的痕迹是新鲜的,石漆的味道也非常大,难不成,院子里的油火,是从这鬼市里烧上去的?”
秉烛书生抽出先前收在怀中的扇子,合着晃了晃,抵住了向他冲来的蒲悠额头,向崔晓道:“你且继续。”
“这里是鬼市,也就是说前辈先前带我守着这院子,也有要瞧瞧官府是否会发现这里的打算。”崔晓逐渐将眉头皱起,“而火是从鬼市燃到的院子中,我动了潘东的尸体,一个陶瓷筒便转了起来……里面的液体能够伤人,却不会引火,院子中当时并无他人,况且也没有旁的机关。也就是说,是有人看到我们来到院子里,又动了尸体,才下来鬼市燃起的火!”
“没错。”秉烛点头,“而且,此人隐匿功夫不错。”
见他们说起正事,蒲悠也安静下来,想了一想:“若如你们所说,此人应当还有一定留在这里的可能。就算他们早早逃走,这里也可能留有一定的痕迹线索。事不宜迟,从何处搜起?”
崔晓看着她,忽然眉头皱得更紧,与秉烛对视了一眼。
秉烛忽然敲了敲墙,又摸了摸耳朵,说道:“除此以外,官府找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我得先去将下来的路封好。旁的,你们只要记得不要随便开门,这鬼市里倒也没什么危险,你们且随便找找看。”
他说完转身迈步即走,干脆利索得很,留崔晓与蒲悠二人顿在原地。
崔晓想道:隔墙有耳?
蒲悠不明所以地挠了挠鬓角,向崔晓提问:“我看这里大得很,你想兵分两路来搜,还是图安全些一起找找看?”
“一起吧。”崔晓道,“蒲悠姐姐是第一次来鬼市吧?方才我瞧了瞧,这里与我去过的鬼市构造差异不大,我们一起,说不定还能更快些。”
他说得十分真诚,蒲悠侧首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很好,点头道:“……好,你边走边与我说说,你们是如何发现潘东的尸体的。”
这处鬼市废弃已久,可除却灰尘外,竟格外的干净。
这并非一尘不染的干净,而是一种感觉,就好像有人会隔三岔五地来这里一趟,大费周章地将整个鬼市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似的。
或者这也并非错觉,而是事实。
秉烛坐在高处,一条腿盘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膝盖,而在他的身后,又有一个人影正缓步走来。
这个人浑身**的,颇长的刘海将左眼整个挡住,堪堪露出半个右眼,瞧起来阴沉极了。他刚将乱糟糟的后发扎作一个松垮地半扎不扎整理起来,抬臂一甩使其安分垂在身后,说起话来细声细气:“鬼首,我把消息递出来之后可在河里冰水泡了两天,也没人来捞我一下。”
此人竟是潘东。
秉烛没有半点惊讶,头也没回,懒懒地应了一句:“如果要我亲自去捞,说明你已经是一具浮尸。如此来看,你能自己从河里爬出来,也算是一件好事。”
潘东心里腹诽,但没作声,阴沉又安静地向秉烛一直盯着的方位看去,但他的目力不及秉烛,只能隐约看见两道人影。
这两道人影自然就是崔晓与蒲悠。
崔晓早绘声绘色地把与秉烛来到小院之后的事情说了一通,此时已经跑题到了蒲悠在江湖的见闻经历之上。他们二人越说越热络,已经在尚算空旷的道路中央原地站了有一会。
蒲悠像是已经说到了兴头上,看架势恨不得拉着崔晓找来两坛酒,边喝边唠。崔晓平时话也不少,但与蒲悠相比着实是有点相形见绌,他一边接茬一边注意看着,忽而发觉蒲悠时不时就要抬手摸摸鬓角,很痒似的。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蒲悠姐姐,你是不是……不太习惯戴幞头?”
蒲悠怔了怔,尴尬地笑了笑:“是啊,如果不是先前要引开守着院子的衙役,我大概也不会戴这幞头……先不提这个,太久没和人说这些江湖见闻,我多少有点得意忘形,也不知秉烛有没有办完他的事情。”
他们所站的地方几乎从任何地方看来都是一目了然,实在太过显眼,如果他们是鱼钩上的饵,被鱼一口咬住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鱼实在是太凶了些。
此人身披厚重黑袍,在崔晓抬脚欲走的下一刻自拐角处掠出,袍子一撩便是罡风疾射。好在崔晓早有防备,春雨剑骤然出鞘,将这几柄造型迥异的飞刀依次点落在地。
蒲悠不似崔晓早有准备,但也反应极快,将飞刀躲闪而过,三步并作两步,直冲黑袍人而去,兵器也已出鞘。
崔晓稍慢一步,看得清楚,瞧出蒲悠招式之中并无杀意、不藏杀招,显然出手只为擒住来人,由此觉得蒲悠果真非好勇斗狠之人,心下稍安。待他也上前而去,蒲悠与黑袍人已迅速地过了十余招。黑袍人本就不敌蒲悠,崔晓再如此上前,他很快便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被擒,竟身形一顿,直接破窗而入了一间牌匾上写着旅舍二字的房子。
“……这怎么办?”崔晓楞楞地放缓了脚步,“前辈不是说过,不随便开门在这鬼市里就没什么危险,也就是说这鬼市中的危险大多在屋里……我们追还是不追……”
他话刚说到一半,便见蒲悠身形一闪,早已跟着黑袍人一并闯了进去,半个字眼也没多讲,与先前口若悬河的话多模样判若两人。崔晓只踌躇了两个呼吸,左右看了看,便也足尖使力,轻巧地一跃而入。
屋内昏暗而空旷,崔晓脚刚一沾地,随着不远处轻微的咔嗒一声,转瞬便有嗖嗖几响突起。这声响太过迅疾,室内又太过昏暗,崔晓只得凭着直觉腾空翻身,险险避之,却仍不慎被一柄暗器划破右臂。
同时他听得向上而去的脚步声渐隐,想来这旅舍虽从外来瞧看不出层数,但也肯定不止一层。
崔晓不敢在原地久留,他退至角落,沿着墙壁前行,绕了一整圈才寻到向上的楼梯。
这旅舍的墙壁之上没有放置任何能够照明的物什,凭着屋外透进来的光亮几乎什么也看不太清。
虽然除却刚刚几枚样式平常的飞刀暗器之外便再无响动,可毕竟记得秉烛书生所言,崔晓不敢大意,辨清了方才暗器击发的方位,提气而起,自墙壁与楼梯扶手上连续迅捷地轻落数次,运轻功而上,硬是没直接碰到楼梯梯板。
崔晓蹲在楼梯扶手的末端,动了动鼻子,嗅到一股好浓的石漆味。
这不太妙,他从进到鬼市开始已经闻了一路这样的味道,本来已经有些闻不太到,此处味道却又变得如此显著冲鼻,显然是因为这里的味道,比其他地方都还要更浓烈些。
好在这里的墙上终于有了照明的灯烛,崔晓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楼梯所连接的是二楼的走廊。此处走廊细窄,只能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两侧均有房间,房门也比平常的房门更窄,排列得也十分紧密,粗略看来,目所能及之处竟已有三十余扇门。更远处是拐角,也不知这走廊究竟有多长。
此时周遭已经极为寂静,崔晓无从判断蒲悠与黑袍人究竟去了何处。这可难办了,他想,难不成要挨个找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