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萧家该放新榜了。”陈拙说道。
钟成静站在他左边,简略道:“嗯。”
他的右边,钟汀潼则自狭窄的通风处翻了进来,蹦蹦跳跳,兴奋地道:“我看了!钟家新榜之上,百人论的榜首还是空缺的!怪人谈呢,还是‘无名’位居第一。”
他们三人挤在一处窄小的屋子里,四周嘈杂,墙壁薄极,是处在一间价格便宜的客舍之中。
陈拙叹了口气:“自陈绵笛不见踪迹,约有三十年了吧,白榜榜首就这么一直空着。”
钟成静道:“嗯。”
屋子里不吵,周围吵。他这一声几不可闻。钟汀潼往陈拙右边空位一坐,问道:“大哥,你那个朋友的事情办妥了吗?”
钟成静又道:“嗯。”
陈拙本来正在收拾自己的画笔与颜料,无声地又叹了口气,知道这兄弟两个又要开始了——左边的沉默得像只乌龟,右边的话多得像只喜鹊。
他,陈拙,夹在中间,无处可逃。
因为这屋子就这么大,总共也就能容纳下三个人。
这是个暗室。
无论他们怎么吵,客舍内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他们正在进行一场宴会。
恶人的宴会。
好人有宴会,恶人也有宴会。好人的宴会饮酒作诗,恶人的宴会噬人嚼骨。
这场宴会已经办了两天,今天是第三天,虎头帮的领头人前日只有一个,昨日又来一位,今日已经齐了。
人齐了,便也该上菜。
随着一阵隐隐约约的啜泣,伴着木轮子嘎吱嘎吱的声音,以及推车人的狂笑,几个少男少女衣不蔽体,蜷缩在一起,被一同推入了客舍内这个打通三个墙壁的房间里。房间已经很大,座位已经很多,被尽数坐满,中间让出一条通道,正有美人伴着鼓乐声舞蹈。
小跑而来的推车人步伐一止,双臂一振,将小推车半个掀起,少男少女们一声惊呼,均摔在了地毯之上。
虎头帮的新任帮主坐在首位上,正大笑着,道:“前帮主王虎偏偏不让搞这些玩意,现在他死在鬼市,老子就整了,他又能怎样!”
副帮主在旁附和,却不见三把手吱声,转头一看,竟见三把手的座位已空了。再转头一瞧,原来他是已经快步走近了少男少女身旁,不由得无奈摇头,随即邪笑,便也要起身。
这三把手是近日从帮众中提拔,总是蒙着脸,很冷淡,想不到遇上此事竟如此猴急。副帮主想着,刚想要上前说两句荤话,却忽然见“三把手”已摘下面罩,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他从一众少年中扒拉出一个左脸黥着个奴字,约十六七,面无表情的少年。
桐辛元将桐知俊抱在怀中,轻轻叩了三下地毯边沿的地板。
听得这一急两缓三声响,陈拙与钟家二人便动了。钟汀潼笑容也不收敛,举伞一撑一顶,直接将暗室上的木板掀开,随着几声惊呼,他将伞举起一展,拧转伞柄,便有暗针自伞骨击发,辅之转动,暗针如泼洒一般,难以躲避。虽说如此,这些暗针力道毕竟不大,只能暂作阻拦。
他撑伞而起的同时,钟成静则已与陈拙一同自伞下俯身滑出,将停了舞蹈的美人与衣不蔽体的少年少女们逐个揽起,携着他们以避暗器。
灯灭、窗破,一轮暗针之下虎头帮绝大部分帮众已倒地哀嚎。陈拙将少年少女们放在角落,抽出双锏,腾空跃起,向虎头帮帮主劈下。
力大势圆、刚烈勇猛,吓得虎头帮帮主往旁侧翻滚,双腿软绵,难以站起。陈拙目露厌恶,顾忌角落抱成一团的少男少女,方才只是将其击晕。
虎头帮人多势众,但不过二流货色,见新帮主眼睛一闭昏死过去,多是立即吓得屁滚尿流,要往外逃去。然钟成静守于门口,钟汀潼站在窗下,他们自是只得伏诛。
桐辛元抱着桐知俊,却是不知所措。因为桐知俊面无表情,对他的触碰与话语均没有任何反应。
“子贤、子贤……”桐辛元抱着桐知俊,摸着他干燥的面颊,“我是阿兄,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钟汀潼将虎头帮的人都揍趴了,把伞扛在肩上,此时走来,奇道:“他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钟成静便瞥幼弟一眼,提醒道:“聋哑村。”
虎头帮的人躺了满地,他们闹出的动静也不小,虽已提前与店家打了招呼,但总不能一直就这么将被掳来的少男少女留在角落。陈拙叹了口气,说道:“嗯……无论如何,既然要找的人已找到,接下来我也该叫我的人来,处理后续了。你们想留下帮忙?”
钟成静抱拳欠身:“多谢前辈。”随即便带钟汀潼与桐辛元离去。
桐辛元一直抱着他的弟弟,不肯撒手,他们便不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所幸,钟成静所住旅舍仍是那间设有百馨坊据点的旅舍,这几个月日日往来,已将周遭摸得透彻,沿小路走回,又翻窗进去,下楼嘱咐旅舍老板准备一二吃食。
旅舍老板已经习惯这帮江湖人了,无论他们是三更半夜从正门进,还是大白天明明刚出门不久又从楼上下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两对兄弟在一间房间之中静坐,钟汀潼双手环臂,微微噘嘴,已有些不耐烦,正抖着腿。桐知俊则依然没什么反应,对外界的任何事情都不为所动,刚被桐辛元换上一身整洁干净的衣服,简直像个布娃娃一般。
钟成静坐得笔直,双手置于膝上,看着桐辛元一边喃喃一边做事。虽然桐辛元说桐知俊已十六七,但他实在瘦小,矮,比钟汀潼还要矮了一个头不止,营养状况堪忧。
不大一会,钟成静又下楼一趟,将旅舍老板帮忙预备的四份饭食端了上来,桐辛元也果然自己不吃,先喂桐知俊。然而桐知俊拒不张嘴,舌头也仅有一半,即便钟成静要的是粥,也难以喂食。
钟汀潼个性躁动好玩,看着看着,忽向钟成静张嘴:“大哥——”
钟成静随手掰了一块软饼塞进他嘴里,皱了皱眉。钟汀潼并非自小娇惯,但行事张扬肆意的毛病一直改不过来,就算本身并无恶意,也总能惹得家附近的小娃娃哇哇大哭着跑回去找妈。他想要教训他两句,但最终叹了口气,半句话没说,将饼整个塞到了钟汀潼手中。
接着,钟成静正襟危坐,向桐辛元道:“你弟弟已经找到,现在,可以告诉我空谷的事情了吗?”
钟汀潼大惊,掰着手指开始数他哥一次性说了多少个字。
自与桐辛元一起在聋哑村找桐知俊开始,钟成静的目的就没再变过。桐辛元本身是药人,修炼不得内功,武艺低微,为了仰赖钟成静找回自己的弟弟,便与他透露了一件空谷的事情。正是这件事情,让钟成静不惜花费数月,追寻到桐知俊的踪迹,其间一封信都没来得及给崔晓写。
钟汀潼出了朔州到此在他的意料之外,钟成静没想出父亲究竟为什么让幼弟来给乌刃带口信,但既然钟汀潼打死不说,他也没有再多问的必要,干脆让钟汀潼带完口信,便与自己一起行动。听了钟成静的问话,桐辛元却没有回答,依然扶着桐知俊,慢慢地给他喂粥。
这般态度,钟汀潼自然便坐不住了,张口本想帮自己素来不善言辞的大哥多说两句,没想到却被钟成静一拦。钟成静依然坐得端正,再次问道:“桐辛元,你说钟家隐藏族地并限制外出的祖训,与空谷有关,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