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那纸窗户漏风,局促得只能站下两个人,还都得弯着腰的小房间里出来后,祝虞不住对钱烧心另眼相看。
他果真还是有点本事的。
短短一刻钟内,她亲眼见着钱烧心如何一滴汤水不施,只靠着啪啪几根针,再加上那左旋右旋,一上两下,飞来飞去的针法,便叫那只能抻着脖子嗯嗯啊啊,六亲不认的一个失了神的人,顿时眼睛清亮起来,问了声“弟,你为何哭成这般模样”。
那人一听,双腿一弯,当即就跪了下去,一直没起来,送钱烧心出来的时候,钱烧心和祝虞扶了多少次都不管用,他将额头贴在钱烧心手背上,一口一个“救命恩人”地叫,哭了一路。
祝虞知道里面肯定有些凡人不会的门道,但施针一次便能得此效果,叫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清醒过来,叫一个心如死灰的人重新打起精神,不再报复社会,已然是很了不得了。
回去的路上,祝虞一直盯着脚尖走路。
钱烧心:“怎么了,人都救回来了,你怎么还这般失落?”
祝虞:“其实……方才那个拿杀猪刀的人我见过。”
钱烧心:“他也找你寻仇了,不会吧,他就是一个凡人。”
祝虞停下脚步,“你能不能想我点好?”
钱烧心摆手,“那你说,你说。”
祝虞踢走脚边的小石子,还是决定将这个并不光彩的故事说出来,“其实,我也只同他见过一回而已。初下界时,我想吃包子,正逢他在摊子前面喊,包子不好吃不要钱,我就过去了。当然,不出意料地没给钱,挨了打,当时吵架时,他说他放弃镖局的活不干,来开包子铺,就是为了方便照顾家人,贴补家用,如今可倒好,来了个不要脸吃霸王餐的王八蛋了。”
“我初来乍到不懂人间规矩,同他辩解,说明明是他自个说不要钱的,现在又问我要钱,这是什么意思。况且他的包子我吃了,真的不好吃,我都没想过有人居然能把包子做得那么难吃,于是我们后来便打了起来。”
“等等等等等!!!”
钱烧心疑惑得扬高了话音:“你……你说你跟凡人打架斗殴?天规不是有写,除极特殊情况外,不许跟凡人打架的吗。我的狗儿牌匾都被你们派人下来制裁好几次了,要不是他们见我实在不是为害人才挥的板子,我早被抓回去了。”
祝虞脸上尴尬一瞬,很快调整好,抬手,“好吧,我刚刚说的有些不准确,当时……其实是他单方面打我们,”祝虞略略略地略过这一段,“还要抢变回真身的灵芝去炖药,拿着包子就往我们脸上挤,那馅料汤汁脏了我一脸,我只能跟他徒口掰扯,‘你自己说不好吃不要钱的,你的包子真的很难吃’。然后他打得更狠了,甚至掰掉了灵芝真身一块角。”
祝虞叹气。
“说到这里,我对他没什么好感到惋惜的,我们有过龃龉,今日他明显也是不记得我了。只是你知道吗,三个月前的他,是个彪形大汉,身体很壮实,虽说粗鲁了些,而且厨艺非常差,但当时的他中气十足,将自己收拾得十分整齐。今日初见那瘦杆子时,我无论如何都没想过,那竟然会是他,那居然是他,他竟然过得这样艰难。才短短不过三月啊,他完全变了副模样……”
钱烧心低头看她,懒散神色渐渐淡去。
他医馆坐诊这么些年,知道人间最不缺的就是疾苦病痛,而医馆恰巧就是为疾苦病痛所设,日日不缺沉重景象,祝虞今日所感慨的,他早见过千百回。
初时,他见一人殒命,哀痛三日,心肝如砂锅底的药渣,苦于费劲心思却无力回天,苦于榨干所学煎熬汤药穿肠而过,不敌病处转瞬变化。
见一人病愈,却又如逢节庆,欢天喜地,一身舒爽。
起初他生机勃勃,立誓消灾除病,只是百年千年,万人性命手中过,他那颗心脏早被磨出茧子,有些再难过不动也欢愉不动的乏力了。
钱烧心暗暗扯了扯唇角。
“哟,我竟不知,原来咱们闲德上仙还有这般慈悲的心肠啊,之前听传闻,我还以为她只是个爱臭美的美仙女呢。”钱烧心在祝虞眼前打了个响指,想要岔开话题逗逗她,将脸凑到她跟前,嬉皮笑脸闹起来。
与他对视几秒,祝虞慢悠悠挑起眉,慢悠悠道:“怎么,你很惊讶吗?难道我是什么很恐、怖,很冷、酷、无、情的人吗?”
“不是不是。就是觉着吧,您这么仙……”
祝虞:“打住。虽然夸人的话我很爱听,但我总觉得你话里有另一层意思,别同我拐弯抹角,有事直说,该生气该吵架,直接吵了便是。”
钱烧心抬手在她脑袋上搓了一把,“我这不是感慨嘛,没想到小毛丫头你的心肠居然这么软和,看来坊间传闻也有不可信的地方。”
祝虞拍开他的手,朝他喊,“坊间传闻当然不可尽信,我才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她预备反击,冷不丁对上钱烧心的笑颜,祝虞蓦然一滞,突然磕巴起来,“……唉,反正就那意思……我不懂怎么说了,就当你夸我了。”
她挪开钱烧心的脑袋,噔噔噔往前走。
钱烧心见状笑得愈发厉害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两手搭在脑后,大摇大摆走在她旁边。
往前走了有一段,祝虞想到自己还有正事没做,袖袍里的手翻转,捏诀施术。
一里外,破屋子的小角落里,一个被急匆匆放下的巴掌大的神像亮了起来,若是细看,能发觉她的眉眼与刚刚出现在这里的小姑娘极其相似,只是神像安静,眉宇间多几分宁静的慈悲,而那小姑娘春光明媚,让人很难轻易将二者联系到一起去。
像是不想惹人注意,神像周遭的光芒亮过一瞬,随即消逝。
只是那原本在百宝囊里的包子,随着光亮的一闪而过,转瞬填满了桌上的破瓷碗,破瓷碗的碗底高出桌面一截,低头去看,碗底居然多出了一串铜钱。
“小小心意,还请笑纳啊。”祝虞笑意吟吟,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这一眼,叫她看愣在原地,心跳怦然,倏忽有些懂了冷钰为什么只在烟花绚烂处,见一眼尧倾,便从此对他念念不忘。
彼时不过晌午,街上各处都还热闹着,艳阳高照,绿枝抽芽,处处春意,各家开始烧火煮饭,炊烟袅袅从烟囱里飘出,挂在树梢上,风一吹,叶动,炊烟也动,带着百家饭香溢满整条小街。
街口槐树下,两个小孩不知在玩什么,完全将娘亲喊他们回家吃饭的话抛去脑后,不多时,临近的两扇门里,各跑出来一位束发的女子。两人逮住小孩将他们分开,一提一个抱回去。
“都说了喊你回家吃饭了,半天听不到吗。”
“整天就知道玩玩玩,不吃饭了,准备饿死当鬼去啊!”
两个六岁左右的小孩又皮牛劲又大,刚被抱起来,泥鳅似地挣开了,一前一后又追逐打闹起来,没一会开始叫,“饿死鬼飘走咯!”
跑了几步,后头穿蓝棉袄的小孩喘着气,扭扭屁股,回头冲她娘亲笑着喊,“娘,你也快飘啊,你可是饿死鬼娘啊,怎的比小饿死鬼还飘得慢。”
束蓝发带的妇女脸上本挂着愠色,被这么一逗,摇头直笑,“你这小鬼崽子……娘飘,娘这就使劲飘。”
一大一小追逐着,跑回那炊烟飘飘的屋子里。
炊烟轻灵,好似循着风飘到祝虞眼里,她双眼被熏得湿润,转回头,笑着问,“钱烧心,咱们午饭吃包管小铺的包子怎么样。”
钱烧心:“可以啊。”
他刚说完最后一个字,眼皮底下,一个粉色影子蹿着跳出去,一溜烟跑远,钱烧心纳闷,“吃包子就吃包子,你跑什么!”
祝虞声音远远地传来,“不知道啊。”
“不知道……那你还跑!”
“我见别人回家吃饭都是跑着的,或许,这是人间的规矩吧。如今入乡随俗咯!”
*
“快点快点,你们快点啊,快点啊!都到吃饭的点了,我再不走,又要跟着那包子精吃包子了。”
……
“这个口子这么难打开的吗?你们平日修习都修到哪里去了,一群废物!”
三面医馆背后的竹林里,“序璟”抖着腿,烦躁地朝面前虚空中,悬吊着的黑色口子喊。
黑色的口子里,俨然是另一处地方,昏暗阴湿,不见天日。
两个身着玄紫色衣袍的人使劲拉着两个边,满头大汗,那界线分明的黑洞在他们的努力下,缓慢地扩大。
见速度仍是这般慢得让人想破口大骂,“序璟”腿抖得更厉害了,往旁边啐了口唾沫,“妈的,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祝虞若是现在出现,看到“序璟”这个样子,绝对要说一声这人失心疯了。
可惜这个“序璟”就算站在祝虞跟前,她怕是也认不出来,只会在往后找机会同序璟说,“我方才看到个人,跟你撞衫了,但那人行为粗鄙不堪,绝对没法跟你比。”
这粗鄙之人的脸色,不知比“序璟”好多少倍,一张细皮嫩肉的脸,妖气美艳十足,是个少年模样,却不知何故有些尖酸刻薄的纨绔气息。
突然想到什么,“序璟”按下性子,朝黑洞里问,“那个真序璟……给他喂过药了吧。”
“禀小楚天主,喂过了。”黑洞后,远远站着一个人,朝楚尘芳作揖回禀。
楚尘芳撇嘴,“好,知道了,诶,怎么还是这么慢。裴久,替我踹两脚……”
——“序璟!”
“序璟你在哪?”
楚尘芳正烦得不行,听到祝虞的声音,一哆嗦,跳了起来。
“序璟!”
“序璟?”
楚尘芳下意识奔向口子,想要钻过去,跑到跟前却蓦然刹住脚。
这洞并没有因为他骂了两句立刻大开口,他要是想完整过去,那真是够呛的。见走不得,他咬牙,腮帮子发紧,恨不得伸手进去给那俩门徒一人一巴掌,身后的呼唤却一声比一声近。
楚尘芳举到半空的手只好打住,喊,“好了,好了,停,先打住,等我吩咐。”
裴久:“是。”
“序璟!”
楚尘芳猛挥两下手,示意门徒快点收口子回去,换皮换声线,“诶!”
“你在哪,我们午饭又吃包子哦!”
“序璟”肉眼可见地石化一瞬,包子这两个字像是什么驱魂咒术,他灵魂出窍片刻,翻了个白眼,才又把魂找回来,他一面整理衣裳,一面回复道:“好。”
他开始往回走,袖子甩的刷刷响,恶狠狠瞪着天,“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我就说又要吃包子的,这么喜欢包子做什么闲德上仙,当个白皮蛋子算了。”
“序璟,你听到没?”
这一声距离太近,楚尘芳差点以为祝虞贴到他背后了,又是一哆嗦,虽说气得快要炸了,表情还是立马恢复正常,夹起声线,“听……咳,听到了,仙子。”
楚尘芳当晚做梦:
帅气掀翻桌子,帅气地把包子扔到半空,帅气地在祝虞面前挥剑,帅气地把包子全部劈成一半,帅气地成为乾神纪年最早的包子忍者。并在祝虞痛失包子的啼哭声中,帅气地召集来自己所有的门徒,帅气灭包子九族,帅气收剑,帅气叉腰,帅气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背景配七彩霞光,不要直勾勾线条的,要柔光的)
最后因为梦境太爽了,帅气地睁不开眼睛。
再一看桌子上那半个旋转的包子,它,居然再也没有停下来……
《杀包子空间·楚尘芳忍者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三面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