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虞等着钱烧心给她编个合理的回答,至于为什么是编而不是正经回答,因为祝虞觉得,钱烧心前面说的规矩简直就是瞎扯。
可她没等来他的大放厥词,言之凿凿,反而等来一只手。
那只手握住祝虞的手腕,往前一拉。
医馆内的药草味本就重,此番祝虞鼻息间闯入药草味,却是浓厚沉重得厉害,都略微发苦了,大抵得泡在药汤内浸了几辈子,才能得出这似乎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气味。
“你干什么……”祝虞与钱烧心拉开距离,抬头呵斥他,却被他一手用力又拉了回去,但这回祝虞不再挣扎了,仰头盯着钱烧心发起愣来。
钱烧心头上那原本被他推上去的木头面具,此刻滑了下来,遮住他整张脸,青紫赤三色快速替换着。
这么换了几轮,旁侧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吼:“我的亲人活不了了,你们也死,你们也都一起去死!”
这道声音一出,“咔哒”一下,那面具停住,赤色那面正对着前头,两眼圆瞪,横眉倒竖,脸颊两侧流溢着黑色的图腾。
而那竭力吼声瞬息靠近,方才还遥远着,现在却仿佛吼在祝虞耳边,她侧头去看,迎面瞧见一把高悬的杀猪刀。
——“去死吧!都一起死了,一起下地狱才好!!!”
祝虞不由得屏住呼吸,眼见杀猪刀愈发近了,身体本能向后躲。
可她腰间用力,双腿用力,浑身各处用力,都无法从脚下这处地方挪开,一股外来的力始终在与她做对抗。
祝虞急了,大呵一声“不平”。
门外,那被绝望躺尸的灵芝踹开的不平戟,闻声一骨碌站起来,戟杆倾斜蓄势。
但它才飞了一会,就停下不飞了。
里头一块焦炭牌匾替了它,及时挡在祝虞身前。
不平戟似有眼睛一般,看到祝虞安好,眼下并不需要它了,顿住,随即失了魂脱了力,又躺倒下去,还欠揍地往灵芝那边滚了几圈,不偏不倚碰了碰它的胳膊肘,生怕烦不死它。
灵芝哀痛地紧闭双眼,也往旁边滚了一圈,不过是离不平戟远了些,生怕被它烦死,“大”字形朝天躺着。
屋内,祝虞也闭上了眼,不同于灵芝,她是紧张得害怕得闭紧了眼,一手向外伸,做足了接不平戟的准备。
可她没有被冰冷大戟震得虎口发麻,却被一道极熟悉的“砰”声震得发了蒙。
祝虞睁开眼,那受钱烧心指挥的狗儿牌匾,此刻正挡在她身前,拦住了杀猪刀的攻势。
持杀猪刀的人头发散乱,加上一副来什么杀什么的架势,已经叫人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了,但通过衣裳,祝虞认出他就是方才被一道弧线打出去,贴在墙上的那人,如今正粗暴无脑地朝前一通乱砍,“我劈死你个破木板!”
狗儿牌匾非常不乐意别人这般说它,恼了,一下将提刀的人铲起,叫他双腿离了地。
提刀的人还是不死心,嚷,“去死去死都去死,大家一起跟我死,谁拦我路,那便大卸八块,不得好死!反正我是要活不成了,多死几个又有何妨?”
此人真是不知悔改。
祝虞皱起了眉。
狗儿牌匾或许也是这么想的,颠锅一般给他在空中来了几下,那人声音颤着,喊得还是让大家跟他去死云云。
狗儿牌匾不管了,蓄足力气,将提刀人打飞出去。
又是一道令包管小铺老板称赞的弧线。
做完这一套,狗儿牌匾愉快地浑身颤动,邀功似地贴近钱烧心。
但它吧,说到底不是真的狗,没有毛,反而一身的焦炭黑灰,这一抖并没有叫人觉着可爱,还抖落一堆灰,令人鼻子发痒想打喷嚏。可这么一来,它身上的黑灰竟然一点没掉,还是原来那般浑然天成的出奇的黑。
这时候钱烧心才放开祝虞,保持着男女间该有的界线,面具上的颜色褪去,重新被推了上去。
再如何蠢出生天的人,经历了这么一遭,也该知道钱烧心的规矩作何解释了。
大抵钱烧心这医馆有什么阵法,若是有提着刀,戾气重,欲杀人夺命,扰乱秩序的,二话不说便会被传送到中间这屋子里来,也就是进了他“中间这扇门”,为了医馆里其他所有的患者,包括钱烧心自己,那闹事者无论如何都是要委屈一下,挨狗儿牌匾的揍了。
久而久之,中间那扇门不可进成了他医馆的规矩。
一是进了真的会挨打,二就是明示众人,别在医馆里随意闹事。至少像今天这样,拉着一堆人陪葬的闹法,是绝对不允许的。
祝虞的疑惑解了,可气却来了。
她咬牙切齿地指着钱烧心,摆一摆,退一步,再摆一摆,再退一步。
这场面让钱烧心都给看傻了,“仙子你做什么呢,我方才才救了你,你这什么表情?”
祝虞仰头笑了笑, “救?”
钱烧心:“没错啊,我不是将你拉到我身边了吗。诶,仙子,从前外面传你忘恩负义的时候,我可没有跟着骂的啊,你这……啧啧啧,退一步,啧啧啧,再退一步的。啧,真叫我觉着你似乎跟传闻中的没什么差别了。”
祝虞哈哈笑了两声,但这一回她不再往后退了,朝前跑了两步,抬手抵在钱烧心肩上,用力往后一推,“这一下,是替灵芝报仇。”
随后她又推了一下,“这一下,是替我自己报仇。”
钱烧心趔趄后退几步,双手举高投降,“诶诶诶,打住,怎么提起报仇来了,我都还没因为你忘恩负义打你呢。”
祝虞:“有没有可能,刚才那样的情况,我是不需要你救的呢?”
钱烧心:“怎说?”
祝虞往他身后指,“本来,那人过来的时候,我就可以自己往后退的。后面那么大一块空地呢,我就是生跑都能躲开他,我都能自己救我自己。但你那一拉,好嘛,我动不得了,还要挡在你身前,你确定你是救我,不是来害我的?”
钱烧心回头看了一眼,挠了挠头。
诶,好像事情还真是祝虞说的那样。
尴尬地笑笑,钱烧心摆手,“对不住啊。”
祝虞倒是没那么小心眼。
主要是人也骂了,仇也报了,这也算不得什么顶破天的大事,她叹了口气,也学他摆起手来,“无妨,我倒是无妨,还是先去看看门口那人如何吧,都被你家狗儿牌匾拍了那么多下了,有没有断胳膊断腿的,且有的说呢。我再顺便去看看我家灵芝,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有仇当场算。”
钱烧心:“狗儿牌匾?”
狗儿牌匾本匾:“?”
狗儿牌匾这外号,祝虞在心里想了很久,却是第一次说出来。
对面一人一匾傻眼。
祝虞意识到不妙,意欲改口,可左看看右看看,那板子除了像条狗以外,就是浑身的黑炭,她实在无法背着良心夸这么一块板,什么丰神俊逸,俊朗非凡啦,憋了半天,“焦炭牌匾?”
狗儿·焦炭牌匾:“?”
这回它反应过来了,原地跳了两下,冲过来要打祝虞。
祝虞双手交叉在身前设防,一脚后撤随时准备跑。
钱烧心哈哈大笑,伸手去拦,“好啦好啦,还是叫狗儿牌匾吧,可爱,况且我喜欢狗儿。就叫狗儿牌匾,狗儿牌匾好啦,今日你也算是得名了。”
“得名?原来你也不知道它匾上原来刻的什么字吗?”祝虞好奇。
钱烧心点头,却一副不欲再多说什么的样子,安抚好狗儿牌匾,指指门外,“走吧,你不是担心他们断没断胳膊,断没断腿吗?”
两人蹲在一尺大坑前头。
钱烧心心无波澜地等着趴在地上那人起来。
祝虞见灵芝躺得那样板正,一动不动,面如土色,被吓住,瞪了钱烧心一眼,赶忙伸指去探灵芝鼻息。
她没想过狗儿牌匾能打死人的,这场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她在心里默念着数了好久的数,可手指既没感受到呼出来的气,也没感受到吸进去的气。
祝虞眼眶红了,扭头,直想破口大骂。
钱烧心上来捂住她的嘴,并将她另一只手带到灵芝的手腕上,做出个嘴型,“跳着呢。”
祝虞仔细感受了一下,应指有力,跳动规律。
这灵芝哪里死了,它的身体简直倍棒。
她松了口气,扶额缓了半天,眼眶的酸涩才算过掉。
方才真是,差点没把她心脏给吓出来。
她本想自己伸手给灵芝来个脑蹦,想到灵芝似乎很烦不平戟。
她小声指挥:“不平,打。”
不平戟一听这个,可来劲了,自己滚着贴到灵芝身边,没等灵芝烦的又翻一个身,那红绸便打过去了。
“诶呦!”灵芝弹坐起来,直面上祝虞幽怨的目光,本想哭天喊地,此时却不敢叫了,抿紧唇。
祝虞学它的语气,“诶呦,原来好着呢。”
“额,嗯,好着呢。”
祝虞最终还是没忍住,给了它个脑蹦,“好着呢学不平戟装什么死,身上疼不疼,再看一下。”
灵芝不敢撒谎,“没疼的地了,就是烦……”后面抱怨的话它没底气说了,一个烦便概括了所有,话音细弱,有如蚊蝇。
“别担心,我的……狗儿牌匾,打不死人的。”钱烧心补充解释,但他显然还没适应狗儿牌匾这个名字,说得十分别扭。
“那他怎么还起不来……”祝虞看向趴在地上的人,忽而发现那人的手指,正缓慢挪着要去够一旁的杀猪刀,她猛地抬起头,跟钱烧心对了对视线。
钱烧心早知道他清醒了,只是没说罢了,见他如此,伸手过去,将杀猪刀拿在自己手上。
谁知刚一摸到杀猪刀,他头上的面具便开始摇晃起来,钱烧心神色一紧,赶忙注入仙术探查,发现暂时没什么大碍,压住面具躁动之势,思忖几秒,在离那人手指几寸之外的地方砍了几下地,随后把刀丢在身后,盘腿坐下,敲敲自己的膝盖,长吁一口气,
“说得无情些,人世间生老病死,这是谁都避不过的事情,各人都有各人的法理命数,特别十万年前那女武神阡听造出功德簿和生死簿后,便更是如此,我想你也知道。”
“但我搬出这两个簿来同你说,并不是叫你认命的意思。功德簿通测算,算人间功德,行一善,积一功德,累一福德,行大德或有改余命之机遇。生死簿经功德簿测算,判人生死,因果报应或应在今世,或显在来生。你可想过你今日若是没被我拦下,砍了我医馆里众人,你功德簿上该记多少条人命,又该偿多少报应。”
“当然,我也不是劝你现下立马回去行善事,累功德,让你家人的病即刻痊愈,或是起死回生。实在是想劝你一句。若逝者已矣,木已成舟,便不要执着于那不可更改的过往,让自己背负深厚血债。若一切尚有转圜余地,你便同我好好说道说道,万一我有解法呢?”
地上那人听着,身体起伏越来越大,一手握拳,哐哐砸地,喉中发出呜咽嘶吼,等地上印出一团血渍,他才抬起头,一双哭红透了的眼睛望着钱烧心,涕泪横流。
“你真的能救我哥?”
他绝望地发问。
祝虞看着他的脸,总觉得熟悉,半天认出来后,兀自在一旁皱起眉,叹起气。
钱烧心:“你先带我去看过患者。”
“可我没钱了,听说这里有位名医,我带着家里的积蓄背着我哥就来了,可没想到钱这么不经花,我们才到南良安置下来,便不剩几个铜板了,就这样,那几个铜板还被偷了。不瞒你说,我现下身无分文,已然是没活路了。你……唉,没人愿意白救人的吧。其实我原也是镖局里的人,后来又去卖过包子,自诩勤恳,从未做过对不起他人的事情,也不是偷懒度日,伸手问人要钱的……今日,我实在是走投无路……”
钱烧心抬手,“等等,打住,这些眼下并不重要……”
一个包子挤到两人中间,包管小铺老板抽抽鼻子蹲下来,很是同情地道:“这位兄弟竟是同行啊。唉,人都有困难的时候,我能帮的不多,来,吃我家一个包子吧。这是我家的芝麻糖馅包,吃了芝麻糖馅包,万事万愁都如芝麻大小,下了心头。”
许是被老板打动,又许是闹完一通饿的狠,真的很想吃东西了,那人擦了擦泪,总算从地上爬起来,腰几乎弯到地上,恭敬地双手接过,“多谢。”
钱烧心:“我们得先去看看患者。”
包管小铺老板:“你咬一口,看好不好吃。”
祝虞想到什么,侧头问灵芝:“序璟去哪了?”
灵芝:“不知道,或许三急去了吧。”
钱烧心额角抽搐,“我说,得去看患者了。”
祝虞:“序璟他一个仙他有什么人之三急?”
灵芝:“那他不是虚嘛,再说我现在也不想看见他……”
那人依言小心咬了一口,眼泪又开始哗哗流,“好吃,好吃的。就是……”
见自己完全被忽视,钱烧心闭眼大喊:“还要不要救人啦!”
众人噤声。
那人愣了几秒,赶忙扑过来挽住钱烧心的手,疯狂点头,“救救救,要救的!!!”
钱烧心即刻动身,“走。”
“就是……我再要一个包子吧,我哥也还没吃呢。”
钱烧心:……
老板赶忙递包子过来。
钱烧心一脸黑线,忍着没发作,
“你哥现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