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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鎏华上仙一直在盯着我们?”灵芝两条小短腿迈得飞快,踩过地上的碎木枝,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山茶花刚从钱烧心手中炸开消失,整个村子的纸皮灯笼便刷拉拉狂响。要知道这响动,唯有冷钰在附近才可做到。
四人顾不上多聊天,当即扎进了一片树林里,赌冷钰就算追过来,也不敢在这么一处地方发起攻击,碰上面后,多少还有能好好聊聊的余地。毕竟她那鎏火一旦碰着树干枝叶燃起来,整片林子都要遭殃。
“这谁清楚呢?”钱烧心下意识就答,不过他不知道先前那一遭,反应过来后,很快又问,“鎏华上仙,是天上司人间烟火的那一位?她跟你们什么仇啊?”
祝虞跳过钱烧心的问题,答了灵芝问的,“八成是了。”
钱烧心:“不是……你们到底什么仇?”
序璟悠悠回一句,“情仇。”
序璟话音一落,登时,树林里大雾陡然漫起,一下浓得叫人看不清前路。
先前四人一前一后跑,虽然没有距离太远,却也没有近到彼此拉着手,怎么冲都冲不散的地步。
灵芝记得自己左手边,不过两步路的地方便是祝虞,它向旁边挪去,想要拉她的手。
可它都迈出去将近十步了,连个人影都没碰到,那大雾仿佛一道潮水将他们冲散了。
灵芝哪见过这场面,上下两片嘴唇一张就是吼,吼完祝虞的名字,吼序璟的,吼完序璟的,又吼起钱烧心来,见钱烧心也不理,它又开始吼不平戟,甚至连鎏华上仙救救我都喊了出来。
这番折腾,并没有叫谁听到灵芝的声音回应它,它反而吸了很多雾气进嘴,没过一会,眼皮就沉重得想要耷拉下来。
这时灵芝才意识到雾气有古怪,可是捂嘴捂口鼻已经来不及了,在眼皮合上之前,它拼着最后一股劲,喊了一句“雾气有毒”,便垂下了头。
雾气一路在它体内游走,钻入了它的脑海中,精挑细选好久,施施然散开。
四周黑黢黢一片。
灵芝睁开眼后,看到的便是这么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它仰起头,仍是见不到半点光,想动动手脚,这才发现四周紧实的很,根本容不开它做什么活动。
然后,一滴冰凉的水珠冷不丁滴到它的脑袋上,它猝然一惊,眼前才有了光。
同光一起出现在它视野里的,是一位身披红衣战甲的真神,因为距离太远,它并不能看清那真神的模样,只是一看到她,它便知道自己的生机,是她的泪浇灌出来的。
它欣喜若狂地想要飞奔上去抱住它的造物主。
可单那滴泪并不能叫它即刻化形,它苦恼地挣扎,开始希冀那真神再多流一滴泪,只要一滴,它就可以跑出来向她报恩了。
但它没有等到,反而看见天边那抹红影随着如血的晚霞一起坠落,没入地平线。
它不信那样的神会殒命,开始修炼化形,立誓有一日要走到她身边去,同她恳切地道一声感谢。
随后便是日复一日的日升月落,云卷云舒。
土里的日子很枯燥,修炼闲暇它只能玩土,张嘴闷一口泥巴,再哇地一下吐出来。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不知多久,灵芝被一口土噎住后,很突然没厘头地反应过来。
它不是早已经修成人身了吗,为何还要困在这一块地里吃土玩。
“呸”地一下将土沫子喷出来,它顿时醒了,手脚的束缚解除,它睁开眼,总算又回到了那片林子里。
只是雾气比起先前,丝毫没有淡去,反倒是更浓了。
灵芝想起之前吸入雾气后脑袋的困乏,生怕再困入梦中,抬起手捂住嘴,心想不能耽误下去了,得赶紧将雾气的古怪告诉大家,一路往前走,去寻找其他人。
白雾似浓汤,它这么一小片滚进去,很快便没了踪迹。
它原先站过的地方,倒是寻来一个人,钱烧心站住脚,四处张望,此时一方黑色牌匾飞回到他身侧,扭了扭身子,似乎在说没法找到别人。
钱烧心这才急了,一时没耐住性子,喊了几句,雾气跟面对灵芝时一般,也朝钱烧心嘴里钻。
他起先便觉着有些疲乏了,雾气的催动下,他困得几乎站不住脚,手抵住太阳穴摁了几下,甚至指甲往皮里使劲掐了两下,还是没有用,他抬眸,眼皮沉重着看向雾气,后知后觉察觉到古怪的地方,抬起狗儿牌匾,莽夫般地想要击散雾气。
牌匾高高挥起,下一秒那双握住它的手就松开了。
钱烧心身子一软,向后倾倒,跟灵芝一般无二地失去了知觉。
狗儿牌匾见状,赶忙在钱烧心倒地之前,上前抵住了他的后背。
“咚。”
门砰地一下被推开,白光刺眼地投射进来,钱烧心盘腿坐在地上,咬着笔杆子,从书中抬起头。
“钱绍……钱硕明!”
一位精神矍铄的白须老人负手站在门口,气得直喘,伸出手指向他,“你……说说吧,昨日又干什么去了?”
“我吗……不就是,指点了一位医者啊。”他很是无辜地道,“虽说那人的治疗手段也是顶有效的,但……未免太慢了,我去提点他一下……”
——“啪!”
老人小心避开地上摆开的医书,坐到红木椅上,生气一拍桌子,“你还得意上了?”
“昂。”
“你……”老人气得捂住心脏,“你年方几何,行医多久,人家崔忠老先生又行医多久啊?用得着你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指点?”
“可师父您不是说,我十分有天赋吗,我之前还同您研究过他的路子,您也觉得若是您,您不会像他治得那么慢,我昨日前去,不是正好……”
老人:“住嘴吧。你是有天赋没错,可也没轮得到你到人堂前,当着人家患者的面,指导人家用药。这还不算完,哪家的铺子药最好,哪家的铺子药最便宜,你也是从来没个遮拦地到处说,巴不得昭告天下,那么别的家的铺子呢,药品稍微次一点的铺子呢,人家又如何过活。别人自有别人的路子,不造假缺斤两,不谋划着害人已是很好了,你偏要求别人活得尽善尽美,断了那囫囵挣扎着讨日子的路,你这又是何必……”
“可我也没做错什么啊。”他道,“叫人尽快地把病治好了,少花钱,也叫人买到最好的药,用最好的方子。”
“世上哪就那么多顶好的路给人走?”老人道,“黑土地种了一年作物,土里的养分都得流失一些,石块承载了流水的经年穿梭,也得为河流让出一条路。我教你医术,本只是看你诚心,教你医人。你却妄想要医世道,医天命?将一切修成个整整齐齐的模样……”
老人急得直拍桌,“你糊涂啊!我平日里给你讲的中庸之道,你真是半点没听进脑子里。”
他听完,愣愣地“哦”了一声。
老人无奈极了,知道这么一通又是对牛弹琴了,侧脸不愿再多看他,很是愁苦地叹了口气,“唉,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的医术医德是十分不错,做人却是差点。也别怪我说话难听,若是你再这般不改脾气,早晚得招人报复。”
老人这一声骂完,从屋中突兀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不知道从哪生出来的火。
屋内大抵被浇过油,那火烧得极快,没一会就卷着房梁,屋檐,蔓延成一片海,收拢了到外面去的路。
钱烧心急了,抬腿想要冲出去,谁曾想,他的脚完全不受控制,居然疯癫地往屋子里头跑去,跪在地上抱住了一捧医书,这才转头去找通向外头的路。
就那么一会功夫,火几乎将门口堵死了,只剩一条狭窄的崎岖的路,勉勉强强通向外头。
他踩着几簇火苗往外冲,快到门口时,肩上,腿上已经爬上了火苗,他像是不知疼,没去管那些火苗烧完了衣裳,又开始燎他的皮肤,反而很怕怀里的书碰到半点火星子,紧张地拍去往书卷那边烧的火焰,将手掌作为遮挡,盖到书卷上。
好在很快就要逃出去了。
他往前看了一眼。
只要再跨出去一步,他便可以好好地整理他抢救出来的这些书了。
——“砰!”
猝不及防地,一声巨响过后,他的膝盖磕在了地上,整个人匍匐在地,背上被一块灼热的板子压住。
这回,他才深刻感觉到疼,好疼,好烫,他扭动着躯干想要挣脱出来。
可手肘压住的火苗蹿了起来,烧的他使不上劲,怀里的书卷不可避免地也沾上了些火,眼见就是要被烧成灰了,他拼命抢救,伸着手想把书卷递出去,递到安全没有火苗的地方去。
就在这时,人声沸腾大作。
“你这般行事,迟早要招人报复的。”
“活该!”
“平日里就不会做人,被烧死正好耳根清净。”
……
魔咒一般的声音将他包围,火苗明明没有烧到他的脖子,可就是很莫名的,他感觉有一只手,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伸长探出去的手忽而一顿,死死抓紧医书的手松了松,眼睛呆滞地望着虚空。
人声还是没停。
“见人从不会笑,也不会跟人打招呼,年纪比他小的也就罢了,对老人也是那么一副脸,真是生得怪脾气,家里人怎么教的。”
“别说不会笑了,正眼看你一眼就很给你面子了,你又不是没见,平日里,人家手上总是揣那么一本臭书。谁知道是不是找理由给你甩脸子呢。”
“听说,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呢,啧啧啧,六亲不认呐,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真是报应到了头上,活该啊。”
……
钱烧心这才启唇,想要替自己分辨,“我没有装样子。”
“我真的在看书。”
“我不是替你治好过病吗?”
“我不是治过你们吗?”
“我父母亲族俱在,只是我一心想要学医,想要救人,不想承袭祖业,逃了出来罢了。”
——“谁信啊。”
咯咯笑声此起彼伏,像是钻进他的身体里,摇晃着他的心肝脾肺肾,连带着他的脏器也在咯咯地笑自己,别人笑他痴,傻,怪;他便笑自己蠢。
笑着笑着,他觉着一股怒气暴躁地从那些笑声走过的地方跑来,他的背依旧好烫好疼,可他觉着自己有用不尽的力气,可以把板子抬起来,可以将自己的痛苦回报给他人。像他有医术可以救人一般,他也有足够的力气,叫别人觉着跟他现在一样疼。
对。
他若死在这烈火里,定要叫他人一起焚身陪葬。
他想着,面容狰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抓住那燃烧着的木板,那些只闻声不见形的人适时站了出来。
“正好。”
他咬牙想着。
就在这时,一道清风吹拂过来,难得没有被火海灼热熏蒸滚烫,清凉地掀起他鬓边几缕乱发。
突兀得与火海,讥笑,仇恨,格格不入。
他怔住,手微不可察地下落了一段距离。
人群里不知何时亮起一盏灯火,虽只豆大,却引住了他所有的目光。
他痴痴地望着那盏灯火,看着它逐渐离他越来越近,心里烧起的火似乎缓慢地被浇灭了。
一位女子提着灯施施然走到他跟前,三指探出幂蓠白纱,随后掀起,一张冷清的如玉面容自白纱后呈现,她伸出食指,朝钱烧心眉心轻点一下,檀口轻启,道一字,“破”。
钱烧心猛地睁开眼睛,大喘气起来,似是真的亲历过那场大火,方才惊险地逃了出来。
他缓慢抬起视线。
方才梦里的女子现下正站在他脚边,幂蓠尽皆掀了上去,一朵大大的山茶花披在她肩上,她打量着林中的雾气,“团莲,清一下吧。”
一个俏丽的少女从她身后蹦出来,笑嘻嘻地道:“好!”
谁知话音方落,一只大戟破空的声音由远到近,飞快提到那山茶花的面前。
只差几毫厘,大戟便可戳破那仙女的眼睛,山茶花塌腰,一路向后退。
钱烧心倒吸一口气,双手双脚并用爬远了些,团莲被吓了一跳,追上去,想要拦住大戟。
山茶花虽然在逃命,却也不见慌张,抬眸,神色淡然从容,似乎在透过大戟同操控它的人说话,“你找错人了。”
大戟没有狠劲追上来,一刀爽快地捅破眼瞳,似乎也在思考眼前的人该不该刺,闻言,它陡然改了道,擦着白纱飞速向后。
山茶花稳住身量,两脚落地,同时,身后响起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