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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子,你是不知道,那天你有多吓人。哇,衣衫上全是血还有破洞,都不知道你跑哪摔的,嘴角也挂血,额头也挂血,差点没给我吓死,人也叫不醒,怎么叫都叫不醒……”
自从三日前,祝虞鲜血淋漓地从天上摔下来,灵芝几乎寸步不离地挂在祝虞腿边,就是怕一个不注意,祝虞又把自己弄成那副样子。
它但凡闲下来,想到那日的场景,小嘴便格外唠叨,但翻来覆去不过就是“真的很吓灵芝”,“真的很多血”。
钱烧心报臂站在门边,“不过你家仙子也真是个医学奇迹,伤得那样可怖,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黑心钱,你不提我还没打算说你,你一看仙子伤口好了,居然偷偷戳破她的手指挤血,怎么,你要拿一个身负重伤的人的血做药引吗?你真的很歹毒!”灵芝转头就骂。
钱烧心心虚挪开眼,“我……没有要做药引,就是……瞧瞧,瞧瞧而已。”
灵芝一个起跳扒到他身上,哐哐给他来了两拳,“你瞧个屁,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趁乱取血,是嫌仙子血太少了吗?”
序璟在旁边一直不声不响,见他俩闹去了,走上前,“所以阿虞,那日你到底去哪了?”
祝虞背对着他们,低下头。
天界的景象历历在目。
她眨了两下眼,将眼中情绪掩去,拎起一件青衣,笑着转身在序璟身上比了比,“你觉着这件怎么样?”
序璟望着她的眼睛,晓得她眼下这是不愿意说了,叹了口气, “很好。”
“那你拿着这件,等会我一起结了。”祝虞转头把灵芝拎过来,“好啦,别闹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灵芝朝钱烧心一吭气,乖乖跟着祝虞走了。
祝虞掀开它的毡帽,捋了捋它的头发,“诶,你的头发也长好了,现下天气也热了,这毡帽就不戴了吧。”
之前下界时,灵芝原形被那尚还是包子铺老板的“瘦杆子”薅掉一块,再化人形,头顶便少一块头发。
虽说灵芝自己不太在意,但祝虞怕它脑袋冷,给它买了个毡帽戴上。
灵芝闻言,摸了摸自己长好的头发,还是很无所谓,“那仙子说不戴就不戴了吧。”
“自己选一件喜欢的衣服去。”祝虞拍拍它的肩。
灵芝在这种事上很是头大,但又怕麻烦到大病初愈的祝虞,自己皱着眉揣着手,颇为无措地走到卖小孩衣服的那片地方去了。
“钱烧心,你也去。”
“我吗?”钱烧心指了指自己。
祝虞点头。
钱烧心摆了摆手,“我就不必了吧,我去试别人家衣裳,怕给人家的好衣衫磨破了。”
他说完笑笑,转过身给祝虞展示自己背上的凸起,“还得是这种麻布的,耐穿又舒服。”
祝虞不再勉强,却在结账的时候多添了一件男装,看上去是钱烧心的身量。
钱烧心看在眼里,没再拦,只是好心提醒一句,“你给我们都买了衣裳,自己不买一件吗?”
祝虞本来想说不用,她百宝囊里的衣裳够她不重复地穿三年的,新衣裳就不用买了。
更何况,她现下没什么买衣裳的心情。
她刚想摇头拒绝,钱烧心拎起一条裙子,“你平日里虽然多爱穿浅色衣衫,但你皮肤生得白,人也好看,红色说不定也很衬你。”
钱烧心手中的裙子红得似火,没有什么多余的点缀,很干练简单,却叫祝虞不自觉想起了福仪居那幅画里的人,盯着衣裳出了神。
钱烧心慌了,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了,拉过序璟的手,“我方才的话听起来会惹人生气吗?”
序璟自觉不会,摇了摇头,看着祝虞那模样,却也是不解,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祝虞?”
“啊?”祝虞恍然回过神。
钱烧心:“这件衣裳怎么样?”
“挺好的。”祝虞接过,“一并结账吧。”
四人一路走回三面医馆。
钱烧心和序璟还有灵芝一起排在后面,注视前面低着头闷不做声的祝虞。
钱烧心小声叨叨:“你们说,富春平到底跟丫头说什么了?她一回来浑身是血不说,睁开眼醒过来,跟变了个人似的。我转头也去问过富春平了,但富春平……啧,也是难搞,我狗儿牌匾拍了他屁股好几下,他愣是愿意撅着挨打,仰天哭丧,也不愿吐露半个字。”
序璟微微眯了眯眼,回答不出来,只是想到祝虞受伤的样子,不知为何,心头有些酸胀,而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更无法控制这样的感觉出现,也有些郁闷。
灵芝:“你取血取多了吧。”
钱烧心:“不是,我说认真的。”
灵芝:“就是你取血取多了。”
钱烧心:“你放屁……”
“祝虞。”序璟想着想着,不自觉便叫出了名字,话音脱口而出,不光给他自己吓了一跳,也给旁边那俩斗嘴的给吓了一跳,立即闭紧了嘴巴。
祝虞转过身,“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话要同我们说?”序璟干脆坦然问了下去。
祝虞一一扫过三人的表情,将他们的担忧尽收眼底,下定决心,道:“既然提起了,我就不遮掩了,今日我们散了吧,就此别过,各奔东西。”
“不是,这是做什么?”钱烧心傻了,“是我方才给你选的衣服不合你心意了吗?那你别买不就成了吗,干嘛这么生气要赶他们走呢?其实,我还打算问你们之后要去哪,我在南良待了太久了,也想寻伴出去闯荡闯荡,我见我们还算合得来……”
“那你们三个可以一起,天南海北,哪都可以去逛逛,我就不跟你们一道了。”祝虞道。
钱烧心:“啊,那也可……”
见钱烧心那破烂嘴巴又发功,灵芝化作原形冲他嘴上一撞,把他踢得脑袋向后仰,才变回人形跑到祝虞身边抱住她的腿,“仙子,你别听烧心钱乱说,我才不要跟他四处闯荡,我就要跟着你,我只跟着你。”
祝虞弯下腰,掰开灵芝的手,“可你不也说了吗,你要找的是为苍生感伤流泪的仙子,可你瞧我,不平戟使不好,施法术成不成都还要看运气。虽说有几分你要找的人的气息,但决计不会是了。”
灵芝撇撇嘴,委屈起来,可又觉得祝虞说的好像没什么错,被祝虞推得离她远了一步,便双手搭在胸前直直罚站,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阿虞,那你还记得你承诺过我的吗?”序璟走上前,“每月五十厘的俸禄,逢年过节的香火,还有药材。当时你允了我这些,我才跟你走的。”
祝虞看着序璟的眼睛,靠近他,小声说,“可你原也……不需要这些不是吗?”
序璟身形僵住。
祝虞又后退一步,朝他伸出手,“或者你又有什么要给我的吗?”
序璟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些什么。
“药丸?”祝虞道,“冷箭?”
序璟一愣,瞳孔瞪大来。
“好。”祝虞见此明了,笑笑不再逼问,“那便就此别过了,山高路远,不必再会。”
她转过身,毫无留恋地大步走向前。
身后,一抹浓浓的夕阳挂在地面上,铺陈出一条灿烂又孤寂的去路。
序璟和灵芝遥望祝虞的背影,心中怅然不是滋味。
只有钱烧心纳闷坐到一旁的台阶上,拔了根野草叼进嘴里,百思不得其解,“她不喜欢那件衣服为什么要买呢?专程跟我们生气来的吗?也是怪脾气了,连序璟这么一张好看的脸都哄不了了。”
“……”
“……”
“你闭嘴!”
“你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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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
祝虞盘腿坐在床上,又试着催动体内那股磅礴的力量。
许是搁置了太久荒废没用,再加上没有面临绝境,她催动得格外艰难,额上出了厚厚一层汗,才感觉到小腹微弱的热气,完全不似上次升腾而起的温暖。
祝虞发了狠劲,再试一次,力却使错了地方,体内气息横冲直撞地乱跑起来,冲上喉管,她耐不住痒,弯下腰猛咳起来。
见眼下情形不对,她只好卸力,浑身松散下来,整个人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盯着头顶的房梁,她突然想起人间有一个什么词,好像叫女娲补天。
说的是上个古神纪年,天破了发大水,女娲娘娘寻彩石补天的故事。
她觉着乾神纪年她也可以造一个词了,专门她自己用来鞭策自己,就叫祝虞填洞。
意思就是,她把从前荒废没有好好修习的功课全部补全,然后成神应天谴,免得天谴砸下来,给地上砸个大窟窿。
是的,她要打算去偿还尧倾留下的罪孽债了。
不过原先的计划没有改变,依旧是寻山河四宝,在伧暇纸上留名,给神谱递投名状。
据《三界浮生志》记载,若是其心恳切,心怀苍生,就算实力没有那么匹配,得了神谱认可,照样是可以飞升成神的。
这其实是祝虞原本打算复活尧倾的法子,只是眼下,她不会再试图写尧倾的名字,而是写她自己的名字,祝虞。
她将双手搭在脑后,脑海中忽然飞快闪过去一张贱嗖嗖的笑脸,那人一开心,就喜欢把手搭在脑后,双脚踢得高高地走路。他跟天生下来脑子缺了一根筋似的,虽然经过几万年的人世蹉跎,硬被塞了些人情世故的套路进脑子里,可套路到底是套路,僵硬死板,见谁第一面都是将嘴抿成一条直线的笑法,略熟一点,他的直线嘴会作废不用,但他原本那不谙人情的一面有多么可怕就会暴露出来。
然后旁边必少不了一个总是被他欺负到鼓包的小灵芝。
再旁边,就是一个话不多,却总能想到招数制住钱烧心的白衣男子。
说起序璟,其实祝虞的心情很复杂,她自觉大抵猜到了他心里藏的秘密,可碍于某些说道不上来的原因,她总不愿意相信,他会真的对她下手……
不不不……
她这都想到哪里去了。
祝虞一个翻身坐起来,拍拍自己的脑袋,一时没个把门,顺口就道:“灵芝,麻烦给我倒杯水来吧,我有些口渴……”
语声到后来愈来愈弱,可祝虞还是没忍住把它说完了。
她抬起头,扫过室内。
桌上燃着盏很淡的烛火,几乎快要熄灭。
跟三个月前,她半夜遇袭时的烛火很像。
可是这回,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把他们都赶走了。
“唉,可是叫他们跟着才是害了彼此。”祝虞试着说服自己,跳下床,跑到桌边重新点了一只蜡烛。
就算寻到了山河四宝,神谱也未必会认她的名字,她未必会在天谴降临之前修为大涨到神阶,意思就是说她未必会成神。
若是不能成神,她应天谴就是身死神灭。
如今提前结束彼此之间的羁绊,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祝虞重重点了一下头,算是肯定自己的想法,跑回床上一裹被子闭上了眼。
像是跌入了初春,空中飘散着怎么都驱赶不掉的柳絮,入睡后,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梦到了几个人欢笑的场面。
她在梦中驱逐他们,以为会让自己心境平和下来,谁曾想,竟是含化了苦药的糖衣,她坠入梦魇,又看到了那血淋淋可怖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