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虞看得出来,为了藏这些天谴,尧倾耗费了不少法力,但凡出了福仪居的门,外面根本发现不了原来这里竖着这么多道可怕的东西。
她重新施法加固仙泽,抬头打量那十几根银柱。
它们下坠的趋势其实并没有停,只是尖端处,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它们。
看着那层淡淡的光泽。
祝虞觉得很熟悉,轻轻吸了吸鼻子。
香火?
所以尧倾需要大量香火,是为了抵挡天谴?
所以万年来天界威压不甚明显,就是因为有香火这道屏障?
可为了香火给凡人开后门,破天规,这无疑又是一桩罪,终究解决不了问题,不过是饮鸩止渴,扬汤止沸。
祝虞本该责他,可又莫名心疼。
那个总是为她摆平一切,无所不能的人,会瘫坐在自己犯下的错前,手足无措地尝试弥补,结果事情却越来越糟。
而第一道天谴又是何时出现的,他到底这样小心翼翼地独自熬了多少年?
寝殿本该是他的安乐窝啊。
结束了一天的疲惫后,舒舒服服躺着休息的地方啊。
他每天回来,面对的便是这些吗?
祝虞喉头又开始发痒,丝丝腥甜往上钻,她知道再耽误下去不行,努力压着情绪,企图从这些摆放物什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尧倾的屋子很大,陈设却简单极了。
一张床,一叠屏风便几乎是所有,大半的地方都空着。
唯一特别的是,屋子正中央,即是天谴的正下方,有一颗极高的菩提树,菩提树树荫的荫庇下,有一方玉石做的方桌。
方桌上摆了一张纸片,一堆炸毛了的毛笔乱糟糟躺在地上,散在桌上。
祝虞想过去看那纸上到底写着什么,才往前一步,那仙泽碎裂的声音又响起了。
祝虞一愣,随即什么都不管了,一边蓄起仙泽,一边加快步伐。
可越往前走,威压愈盛,每走一步,她身上都会响起仙泽碎裂的声音。
她像是踩着一地镜片往前走。
尽管那只不见踪影的大手在紧紧往下压着她,压得她憋闷喘不过气,头上的玉石发簪裂开来,一头长发飞散;压得她的神魂几乎被撕裂开来,筋脉血管一跳一跳地似要穿破皮肤,她仍步履不停。
终于,距离石桌还有几步,她身上的仙泽一下炸开,尖锐而又刺眼地迸裂在空中,随即如云烟消散。
祝虞跪倒在地,喷了一口血。
她想要重新凝香火蓄仙泽,才发觉不过就这短短几步路,她的仙泽已经被耗光了,再怎么努力,凝起来的不过是萤火般弱的微光。
她干脆试着不要仙泽,往前蹭了一步。
也就不过几毫厘,背上的威压居然更重,若说方才是一座大山,现下就是两座大山叠了下来。
祝虞支起来的左腿立即被压了下去,整个人往下用力一坐,又是一口鲜血咳吐了出来,**淌到她的长命锁上,又脏了她平日里最喜欢的衣袍。
她艰难抬眸,看向桌上的纸,还是不死心。
可膝盖才抬起来一点,又咚地一下砸向地面。
全身从里到外的疼。
她皱起了眉,脸色煞白,之前绷紧的决心一下全没了,决心没了,气势就垮了。她突然有些鼻酸想闹脾气,想要呼疼,想在这处四方都是尧倾身上令人安心的檀香味的寝殿里大哭,“好疼,尧倾,你来抱抱我好不好?”
“我不想往前走了,我走不下去了,你来抱抱我吧,我疼。”
“尧倾……”最终是没忍住,她嘴唇轻启,缓缓地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声音在空荡屋中回响,像是往湖水里投了一滴水珠,淡淡地晕开几层涟漪,而后又重归平静。
祝虞眼神里的光蓦地死寂了,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她垂着头,再挣扎不动了,也不知道再挣扎有什么用了。
之前她鼓着一口气活着,就是想要复活尧倾。
因为她觉得尧倾不是坏人。
外头的人说的都是错的。
可现在……
他们错了吗?
她错了吗?
天谴的威压如洪流山崩,又如蚊叮蚁噬,叫祝虞直不起背,皮肤又处处疼痛。
她不知道要救谁了,也不知道弑杀了有如亲父的自己,要留着条命拿来干嘛了。
不如,
不如就像之前冷钰说的那样,
她一命偿一命好了。
管尧倾作了多大的孽,反正她杀了养育她长大的人。
忠了义,却悖了孝。
不如,
就这样吧。
以她之躯,偿尧倾养育之恩。
将这恩怨债,平了。
祝虞闭上眼,身体往前倒。
——“嗡!”
轰然一声巨响,不平戟破开门飞了进来,擦着祝虞的头发,横在她身前,抵住祝虞倒下的肩膀,叫她坐稳立起来,随即竖直,那戟杆上的红绸带虽然没有解开结,尾端却突然变长,飞起来,飘到祝虞眼前,绕了一圈,蒙住她的眼睛。
猝不及防,一片血红压入祝虞的眼皮,随即乍然大亮。
仿若有炊烟拂过她的眼皮,潮湿温热地,叫祝虞感觉自己恍惚间好像睁开了眼。
只是抬眼一看,眼前不再是那局促一方的天谴,四处有回音的空室。
热乎乎的白米饭飘着热气,她看到一家人围在餐桌边,坐在矮脚凳上,聊着天吃着饭,热闹极了。
胳膊粗壮的男人夹起蔬菜,要往一旁的女人碗里放。
只是菜还没叠在那米饭上,便见得它忽而向下一拍,打到了一个小儿的手上。
高墙大院里头的规矩多,桌上摆的却也是热乎乎的白米饭,眼下却没有一个人拿起碗在吃。
只听一个严肃沉稳的声音训斥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这样挥筷子敲碗的像什么样?”
被打手的小儿吃痛缩回了手,求救似地看向母亲,母亲也沉着个脸不帮他,他撇撇嘴,总算规矩握着筷子了,苦着脸低下头扒饭,只是他没胃口,吃了没几口便跳下了椅子,同父亲母亲道一声吃饱了,走出去,呆呆坐在台阶上。
才坐了没一会,方才那训斥他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不开心了?”
小儿转头,发现父亲笑着走了出来。
小儿气还没消,甩头不理,那父亲便好着脾气坐到他旁边,同他说话,“食不言寝不语,吃饭不许敲碗,那是老祖宗的规矩,我们得守着,不过,你方才想说什么来着,书塾里发生什么乐事了?”
小儿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挥着手说,“我看到先生今年做的纸鸢了,足有我和阿明两个人那么大,可厉害了。”
“是吗,那爹也给你做一个那么大的,保准叫天上神明瞧清咱们衡儿的愿望。”
小儿猛地侧头,“真的吗?”
看见父亲肯定的眼神,小儿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乐呵呵跳起来,呼喊声冲破天际,“好!”
转眼间,小儿拽着个比他人大三倍的风筝一路跑着,将它放飞上天。
那大大的风筝上,四个毛笔字迥劲有力——海晏河清。
碧蓝天空下,风穿过一片又一片云层,承托起百千只风筝,风筝尾巴上的须条随风哗啦啦响,仿佛在朝天呐喊,报出风筝上写的心愿。
“身体健康”
“日进斗金”
“家宅安宁”
“风调雨顺”
——“天下太平!”
顺着那些系着愿望的风筝线,她看到下头捏着线的手,有细皮嫩肉的,有涂满蔻丹的,有粗壮有力的,有皮肤黝黑的,有皲裂干燥的,他们都将细白的风筝线握得紧紧地,像是捏住了希望。
风筝线飘进了万家门户。
于是她又看到大水泛滥时,戴蓝发带的妇女摔倒在地,脚被倒下来的树压住,起不了身了,却还是抬头拍着手,哄自己的孩子快往前跑,流着泪迎接自己的结局,却笑着吓孩子“小饿死鬼还不跑,饿死鬼娘就要抓住你咯”,她看着孩子的背影,默默流泪,身前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二话不说要将她拽起来,几个妇女站在她身后,替她扛起了树木,几个人互相搀扶艰难逃命,最终与孩子汇合;
看到了之前那求钱烧心治病的瘦杆子,眼下他的兄长已经能自己行走,他们发现了墙角祝虞留下的神像,将她捧了起来,恭敬供奉。
她还看到树干下倚着,没日没夜叫着柳夏儿的柳方氏,每日都有人去照顾他给他送饭,他心里清楚人心好坏,每次都要与人磕个头才接过别人的吃食;
看到书塾里稚嫩却嚷着“人之初性本善也”到小脸发红的小儿;
看到了田野里生机勃勃的麦田和稻穗……
那是数不尽的太平之象。
——“咚!”
突然,一声异样的嗡鸣。
一截冰冷的银柱戳破了“海晏河清”,戳破那盏大大的蓝色风筝,将它一路钉到地上,将漫天的风筝席卷压倒在地。
瞬息,银柱落地之处,周遭十里的百姓吐血倒地,像是被抽干了魂,顷刻毙命,而人们脚下,土地上的所有麦田失去了生机,稻穗枯萎败坏。
人们餐桌上的米饭不见了。
没几日,他们的笑容消失了,面黄肌瘦,形如枯槁,像是披着皮的骨架子,随后他们失去了行走的能力,爬在地上捡野草,捡泥土往嘴里塞。
可是还是不够,还是好饿。
他们爬进每个人的家里,搜刮,掠夺,有金吞金,有银吞银,可金银不饱肚子,于是他们又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人,凶神恶煞地撕开衣裳,不管是锦袍也好,粗布麻衣也好,骨柴一般的指甲都能划破,然后他们割开对方的喉咙,贪婪地饮血,撕皮,咀嚼,下肚,餍足地捧着一副骨架子感叹终于报餐一顿。
随即脖颈一凉,转而成为他人腹中食。
田地里的枯骨一副叠着一副,身下压着的正是那些上达天听的心愿。
“身体健康”
“日进斗金”
“家宅安宁”
“风调雨顺”
——“天下太平!”
祝虞一下猛地睁开了眼。
红绸识趣地卷开来,只是抽离时,无意划破了祝虞眉心,一丝红血沁了出来,活像一只流了血泪的眼,疼得微微眯了起来。
祝虞盯着猎猎飞扬的红绸,突然间,想起了自己体内藏了很久的东西,从前碍于梦魇,她从不敢乱动。
今日……
祝虞左手竖起两指,艰难抬起到胸前,右手立三指,自丹田处停顿,闭上眼,感受那被她埋积了很深的东西,直到它探出头,叫她的身体微微发热,她抬起右手,至胸口前,用力向下一翻。
登时,她周身散开剧烈的气场,似波涛一般冲向四周。
她身上的疼意顿时消减了很多,膝盖不再重得抬不起来。
她伸出手,握住了不平戟,倚着它站了起来。
这回,背上的两座大山恍若凭空消失了,她再不觉得沉重。
此时最合适的做法,该是她转头离开。
可她还是有些放不下尧倾。
她强撑着,走到石桌旁。
到了这里,她才隐隐感觉双肩有山压之势。
她低头去看那诱着她一路走来的纸片。
结果那张纸片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边角还极其不规则,显然是某处撕下来的边角料。倒是上头压着三块之前她送过来的铜板。
她伸手拂开铜板,整齐堆在一边,而后去摸一旁的纸片。
她动用起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后,突然变得很敏感,指尖才碰到纸,她便感受到那是山河四宝的一部分,伧暇纸。
尧倾拿这个做什么?
祝虞指节往回勾了勾。
莫不是他自己本身就想成神?
成神,而后应天谴吗?
有传说称,仙应天谴,身赴死;神应天谴,贬为仙。
祝虞忽而懂这满地的毛笔是为什么了。
他是想在伧暇纸上留下名字,进而成神。
以尧倾的功力,若是神谱肯认,不消完整的山河四宝,随便提笔照旧能留名成神。
若是神谱不肯认,用一整套山河四宝写名,都无法成神。
是以这么多年来,就算成神的方法摆在那,也少有人去争夺山河四宝。成神者必心怀苍生,费劲写下一纸姓名不过是上交投名状,允不允通过,还得看神谱认不认。
“咳……咳咳咳!”
祝虞到底还是修为不够,眼下那股力量也就醒了一会,眼见又有熄灭之势。
怕困死在这里,祝虞不再耽搁时间,将嘴角的血抹了一把,习惯性将嘴里的血咽回肚子里,抬腿朝外走。
才往前跨了一步。
余光瞥到什么东西,她猛然定住。
之前站在门边的时候,注意不到这处地方。
眼下离的近了,又不再盯着纸片瞧了,那玩意很轻易地便吸了人的目光去。
祝虞侧头去看。
菩提树树干上挂着一幅画。
那是副笔触很笨拙的工笔画,看得出作画之人并不擅丹青,但那人却用尽了十足十的诚意与虔心作画。
画中的人淡淡然飘飞在空中,一身红衣,身披战甲,却像是天池里的莲花,宁静婉约地在水面上漂浮,叫人直觉自己的心仿佛在她面前化作了天池水,承托着她,循着她的轨迹,荡开了几层涟漪,好一副沁人心脾的真神慈悲圣洁之姿。
光是一眼,看着她的身姿,祝虞心便发颤。
可很莫名的,那画中人的脸模糊极了,祝虞怎么都看不清,不仅看不清,还越来越眼花头晕。
唯有她发簪上那一朵小小的落凡尘格外清晰,新鲜得宛如刚从树上摘下来一般。
祝虞见那处能瞧得真切,便鬼迷心窍瞧个没完。
瞧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呕了一口血,身子发软,意识模糊地向后倾倒。
不平戟及时上前来承托住她。
她满脑子想的却还是那朵蓝色的小野花。
小野花?
似是触动祝虞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她记得,那好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
野花本无名,但据说万年前,天界有位女武神,格外喜爱这样的野花。
于是她带着野花回了天界,处处种满,采用了凡间的歌谣,给这样的小野花取了名。
“仙子落凡尘,怜我民心苦。”
故而此花名:
落凡尘。
……
“诶诶诶,有人从天上掉下来了!”
茶楼喧闹突然随着这一声叫嚷止住,大家纷纷抬头往上看。
只见一支大戟,承着一个粉衫破碎的女子飘然下坠。
楚尘芳愣了一下,夺过灵芝手里的瓜子叫它往前看。
围坐桌边的两人瞪大了眼睛,拍桌而起。
“祝虞!”
“丫头!”
“仙子!”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