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底什么事?”
走到茶楼外面,祝虞叫住低着头一股脑往前去的富春平。
富春平眼见着是越往前走越心不在焉。
他闻言,转过身,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在这说也行,也行。”
“那说吧。”祝虞愈发好奇。
富春平却莫名脸红起来,很是局促不好意思。
他扭捏了半天。
祝虞站在对面看着也是难受,“你若是有事,可以直说。”
“唉。”富春平肩膀内收,忽而很心虚,眼神闪烁着瞄了祝虞一眼,凑到她身边,低声道:“仙子,可否给我开个后门,让我登仙?”
“什么!?”
富春平看了几眼祝虞的表情,一愣,随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搭手作揖,“仙子,你全当我酒喝多了,脑袋昏了,你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告辞告辞。”
富春平撒腿就要跑,祝虞扣住他的肩膀,将他身子扭过来,“等等,你把话说清楚了。”
“诶呀呀。”富春平抖起袖子来,“没话可说,要说也没话了。”
他掰开祝虞的手,转身抬腿就要跑。
“不平!”祝虞叫了一声,即刻一阵凉风划过,一杆戟拦在富春平面前。
富春平往左躲,不平戟便往左拦过去,富春平往右跑,不平戟又飞到右边去。
他还故作聪明,左晃右晃好一会,自以为将不平戟晃晕了,撒腿预备跑个直线。
不平戟直接横过来,打在他的膝盖上,叫他一个扑腾趴倒在地。
祝虞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现下能说了吧。”
富春平“诶呀呀”地爬了起来,灰头土脸坐在地上,本来还一副宁死不屈的豪气样,不平戟的银光在他眼前闪了闪,他的什么劳什子骨气即刻全散了,“行行行,我招,我招就完了,但你得保证,别像杀尧倾一样杀了我。”
听到跟尧倾有关,祝虞皱了皱眉,提起精神来,“好。”
富春平掀起眼皮看了祝虞一眼,再试探确认一遍,“那……那我说了。”
祝虞:“你快点吧。”
“是这样的,下界一直有个传闻,据说只要给尧倾供的香火够多,尧倾便能破格点人上去做仙,俗称开后门。”富春平小心说着,“但这开后门的事情,说到底违反天规天条,一直都传的很隐秘,也就是我这类想成仙想疯了的,不死心地多方探听才……”
“胡说八道!”
一股火气蹿起来,祝虞拽起他的衣领,“尧倾怎么可能贪那些香火。”
“一文两文确实是个屁,若是万两黄金,百万两黄金呢?”富春平道,“你瞧我这小心样,我没得好在你面前撒谎的,实在是我怕我这后仙之身随时会有陨灭的风险,便想更进一步,但我修为平平,去应罚怕是死的更快。可我不能死啊,我还没写出个扬名立万的戏本子出来,没唱出个万古不衰的戏词。”
富春平对戏的痴,她是晓得的,心下忽而有些不稳当了,祝虞垂下眼帘,阴沉沉地继续问,“还有吗,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什么……我还知道,我还知道如今该登仙的登不了仙,在人间苦熬着,不该登仙的,全奔天界去了,故而天界已有失序乱象,什么功德簿生死簿乱翻个没完。还有那姻缘树,听说树上的姻缘红线全理不清了,那树将自己团成个球,分配姻缘跟闹一样,就前些日子,皇家一位太子硬要同猪栏里一头脑门顶黑花的猪成亲,差点没给皇上皇后气得当场驾崩逝世,有颇悟了些道的后仙去看过,说是天界姻缘树出了岔子。气得皇上皇后砸了祭坛。还有就是从前天界永不降夜幕,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如今时序更替却与人界无异,有了昼夜之分,更是天上一日,地下一日,这些怪异,都是因为尧倾引来的天谴。这你在天上……你应该也知道的啊,不然你大义灭亲为的什么?”
富春平话里的东西,祝虞并非完全清楚,脑子一下乱了,她不过也才将将活了万年,没见过从前那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日子。倒是听说万年以前的天界,的确是永昼无夜的,不过她听的版本,说的是因为女武神阡听在神魔大战中陨灭,天界痛失真神,故而时序混乱,怎的又跟尧倾扯上了关系?
祝虞不说话,不自觉将富春平的领子揪得更紧了些。
富春平喘气愈发困难,干脆破罐子破摔,“诶呀,我知道尧倾仙德有亏,我其实也不是要站他那一边的,抛去开后门这件事不说,尧倾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一面废了用活人生祭河灵的旧俗,一面又来点拨甄琮山,说想要仕途顺畅,这柳夏儿,必须得用来祭河灵。只是刚巧不巧,甄沅临对柳夏儿起了歹心,甄琮山便干脆纵他儿子娶柳夏儿进门,就是知道以他家儿子的脾性,总有玩腻的一天。”
“所以啊……他死了,秩序能够回正,我是高兴的,我是绝对拥护闲德上仙你的,只是……捷径,谁都想走啊。我这不是想,你虽然大义灭亲,从前却也是跟尧倾亲近的,这种开后门的路子应当也会,看在我此番宣扬正义的份上,想要寻个通融之法罢了。你若是不乐意做这种事情,罢了罢了,只求你留我条命吧,当我还有继续道出真相这一点用了……”
“咚!”
祝虞一拳捶到墙上。
“撒谎!”
“撒谎!!”
“你撒谎!!!”
祝虞将富春平抵死到墙上,两只眼睛红红的,瞪大来,面上摆着不信,脑子里却被富春平的话塞得胀满。
“一面废弃旧俗……”
“一面点拨。”
“柳夏儿……必须……祭河灵。”
富春平脖子和脸堆挤在一起,满脸通红,举起手求饶,开口半晌,只咳出几声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表明衷心了,祝虞怎么还掐着他不放,眼神茫然又恐慌。
“救……咳咳。”
祝虞这才恍然回过神,稍稍松了松手,容他喘了几口气,随即又捏紧,咬牙低声对他说,“今日这番话,你最好给我烂在肚子里,往后随你那些破戏本子一起埋进土里。”
“若是让我知道你说出去了——”
祝虞揽过不平戟,往富春平脑袋旁边的墙上一砸。
几粒碎石哗啦啦往下跌。
富春平眼皮又掀翻了出来,蹬着腿疯狂点头。
她撤开手,将他一丢,“滚吧。”
祝虞再没看他一眼,转身朝前走,路过茶楼门前,她侧过头往里瞧,里头叽叽喳喳一片吵闹。
她眼下乱得似那院里嘈杂的人声一般,偏生这嘈杂压又压不下去,燥得她站不住脚,索性撇头不再理会,走到一处四方僻静的地界,伸手在地上画起阵来。
她画了好几次才成功,瞧见阵法迸出金光,她踩进去,下一秒,便被传到了天界。
天界,一个常被下界凡人作诗赞颂的地方,说什么雾气熏绕,桃林清泉,手可摘星辰,肩可披云雾,一个处处雅致,叫人向往的地方,如今却是人去楼空,一片凋零破败冷清之象。
自尧倾身陨后,天界的仙几乎全散了,像是逃命一般滚走了。
她之前只想着救尧倾,想也没多想便跳了下来。
如今看来,果真是有问题的。
不然都过去六个月了,怎么现在还没人站出来,争着去做那统领天界的人。
莫不是真如富春平所说?
祝虞揣着颗不安的心脏继续往前走。
她先是奔去了摆放生死簿和功德簿的宫殿。
平日里,这里都有细致检查差错,替人改命平账的小仙官,此刻那些小仙官全不见了踪影,生死簿功德簿乱飞,刷拉拉的声响震得人头疼。
想起柳夏儿的命数,祝虞飞身进去,一拍三丈高的生死簿,纸页暂时压住乱飞的动作,只是页脚还有些按耐不住地要跳起来。
她凭空写下“柳夏儿”的名字,一挥手,金色的字体嵌入书中,她后退一步,生死簿又没完地翻了起来。
半晌,它们停住。
祝虞低下头去看。
她面前的那页纸上,页头正题着柳夏儿的名字,后面紧跟她家住何地,年岁大小的信息,最中央,则摆的是她死生的结局。
通常来说,活人生死簿的中央都是一个生字。
只有少数的,虽然活着,但罪孽深重,功德簿那边已经下了死的判刑的,会提前一步写下结局。
还有就是该死不死,拖着条死命赖着的。
但眼下,柳夏儿已死,生死簿中央却还是题着个“生”字。
若是抛去生死簿出了问题这一点不论,那么柳夏儿,本不该死。
甚至,是修行到罪罚皆平,攒够了功德,可以成仙登天的命格。
祝虞怔愣住,手一松,生死簿脱了控制,又开始刷拉拉翻了起来。
“尧倾……你到底在做什么?”
祝虞凭空质问道。
可除了满屋子书页翻卷的声音,没人理会她的问题。
脑子里好似有一根弦蓦然崩开了,发出一声铮然嗡鸣,她僵硬站了一会,才有力气抬起脚,失神地向外走,走了没几步,便跑了起来。
她去看过姻缘树,确如富春平所说,上头的线将姻缘树裹成了个球。
她又奔去星宿台,看到很多星星的运行轨迹出了差错,有几颗星宿甚至绽放出了诡异的紫色。
突然,几颗星星闪了闪,随即失去了光亮,从天上掉落下去,祝虞没来得及看个究竟,像是有一只大手猛地压了下来,压得她的神魂一震。
一股腥甜涌上祝虞喉头,淡淡的,却叫她倏忽一惊。
好强的威压!
若不是她还有仙泽护体,怕是要跪在地上,一口血喷出来了。
莫不是天谴?
祝虞向上看去,打量天幕。
虽然天界许多地方出现了异象,除去那突如其来的威压,总的来看还是太平的,跟从前祝虞生活在这里时一般无二。
从前她在尧倾的庇佑下无忧无虑,最苦恼的事情,不过是怎么捏叶片化铜板,许多天界事务用不着她操心。
譬如生死簿摆放的地方,她只潦草去过一回,站在门边看了一眼,嫌弃那两本册子太过庞大,叫她看着头昏脑涨,便再没去过。
这万年她更是没开过情窍,所以也顾不得关心那姻缘树上的线到底是团成球了,还是散成流苏了。
她殿中的人从未对她说过这些,倒是在尧倾身死之后,毫不犹豫地抱着自己攒下的钱,脚底抹油地溜走了。想来之前尧倾同他们打过招呼,不让他们向她透露一丁半点天界的异象。
可是天谴?
尧倾本事再大,又怎么能藏得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祝虞就想到了一个地方。
不带片刻犹豫,她即刻提起裙摆朝那头跑过去。
……
福仪居
她望着顶头的金红色牌匾,停下了脚步。
其实她从没来过这,一贯都是她去尧倾办公的正清殿找他,或是尧倾去她的寝殿挽月殿找她。
但她不是第一次想来,不过每次都会被尧倾推回去。
理由要么是他的寝殿脏,要么是他的寝殿乱,要么是他的寝殿臭。
祝虞当年还小,不懂得分寸,总喜欢抱着他的袍子,揪着这个问题细问下去,“有多臭?”
尧倾:“比下界猪棚还臭。”
“那是多臭?”
“像你看的话本里说的,黄大仙的屁那般臭。”
“臭味没有散去的时候吗?”
“没有。”
久而久之,祝虞再没有生过要来这里找他的念头,而尧倾每天在寝殿待的时间也不长,至少每次祝虞要找他的时候,他都在正清殿,而不是福仪居。
有段时间祝虞好奇过,尧倾究竟是怎么活出两种味道的,一种是他寝殿里自己描述的那种猪栏鼠屁味,一种是他身上久久萦绕不散的檀香味。
如今她倒是想通了,哪有什么不散的臭味,不过都是理由。
只是眼下没人用理由拦她了,她却又有些退缩不敢进去了。
磨蹭了半晌,她才靠近门边,手方才一搭上去,身体中便有些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即刻收回,后退一步,心道自己猜的八成是没错了。
她咬咬牙,加固身上的仙泽,压住那股翻腾的劲,冲上前用力将门一推。
——“哗!”
一阵无形的风扑来,将祝虞衣袍头发尽皆掀飞。
她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余光瞥到那闪烁着的银色光芒,突而一顿。
她缓慢抬起视线。
只见不知哪来的十二根银柱,突兀地悬浮在上空,直直刺破穹顶、房梁,个个体型庞大,朝下的那头尖锐异常,像是鹏鸟收拢了翅膀后,头朝下,向下进攻形成的阵势,十分危险。
偏它的颜色一片神秘淡然,流溢着星河般的银光。
盯久了,她居然觉得那银柱对她收起了杀意,祝虞被吸引得朝前迈进一步,想要看清那星河璀璨的模样。
可也就靠近了一步,仙泽居然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祝虞脚步顿住,停下,清醒了过来。
原来这就是天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