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瞎子应该如何对抗一头巨兽?
君无岐不知道。
她的身影在巨兽面前,犹如一粒石子。
谷菱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怜悯,像哀悼。九天之上一轮炎日正在向西方缓缓移动,今天就要过去了。君无岐战斗了太多,体力耗尽,她不会胜利的。
谷菱儿看着她,像是在看着自己伏低做小的那段日子。
不知为何,她忽然起了点谈兴。
“你知道吗,在国师墓里我没有骗你。”她说,“我确实出身一户农家,只是并没有那么普通而已。”
君无岐侧身避过穷奇骨翅挥下的一击,抽空回答。
“你是徐敬溪后人?”
谷菱儿一愣。
“你猜出来了?”她倒不是太意外的样子,“确实,我是徐敬溪后人,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承认。”
君无岐抬手,骨刺在黑锏上擦出火光,她辗转腾挪间动作越来越慢,每个躲避都极尽精妙,最大程度节约体力。而即便如此,她仍然在与谷菱儿对话。
“你家在小庄村?”
谷菱儿这下倒是真的惊讶了。
“你知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你是从何得知的?”
穷奇来得势大力沉,君无岐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判断它的落点,可毕竟目不能视,总有误差,这一下擦过她的手臂,逼得她不得不举锏抵挡,“铛”一声脆响。
人群里有人忽的目光一凝。
“怪道徐婆婆能镇住玉藤,原来如此。”君无岐道,“徐婆婆已经去世,你不曾去看过她一眼么?”
谷菱儿身体一颤。
“竟然……她已去世了……”她喃喃,“我不知道,是为人子女的过错……”
黑锏卡进白骨穷奇的骨架之间,拉得它猛一低头。君无岐忽然抬高声音唤她。
“谷菱儿!”
她下意识低头。
跌入一片金色海洋。
那是“点生目”最后的喘息。
时间在这一瞬间顷刻凝固,其他的人、物都在那一刻消失,风停,火止,对面白衣人放下锏,呼出一口长长的滚烫的气。
“原来你长这样。”谷菱儿看着她,讽笑,“难怪他总说我不够像,的确,你这般模样我演不出。”
君无岐眉心那道刻痕火烧般一亮。
她沉默着。
谷菱儿倒不太在意她说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又试探性地抓起地上一把尘土。
“这是什么?幻境?”她缓缓张开手指,细碎的沙尘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也好,那我们就来聊聊?”
君无岐那双黯淡下来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如你所说,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又不那么普通的农家。”她微笑道,“而我母亲,是大国师末徒徐敬溪最后一代后人。”
谷菱儿孩童时并不知晓这件事。
不……她原名应当是徐菱儿才是。
她父亲是入赘到徐家的,但在她三岁那年便卷走家中资材不知所踪。母亲很辛苦地带着她和兄长长大,可生计实在艰难,不得已之下,她偶尔也会为人家驱邪挣些微薄薪资。幼时的徐菱儿曾撞见过一次。
她并不知晓那究竟是什么,只是……就这么被吸引了。
母亲不愿教她,兄长笑她是个自找苦吃的棒槌。
不忿之下的徐菱儿趁家里人都不在家之时偷偷翻了母亲房间,在众多箱箧杂物中,找到了最底下的一封书卷。
用一张符封着,看似很脆弱,但她怎么也打不开。
她偷偷把那封书卷藏了起来。
待她长了些岁数,偶然在小河边捡到只大老鼠。老鼠是只耗子精,虽然语气总是很刻薄,但知恩图报,总会不知道从哪弄来些粮食。她偷偷把那封书卷给老鼠看,老鼠说,这是封信。
打不开是因为有禁制,大约是年龄,或别的什么。徐菱儿记在心里,待到十六岁那年,她终于能打开了。
那是大国师寄给末徒的信。
兴元六年,四月廿一。
“敬溪,你如今身在何处?你大师姐已决定为朝廷效力,挣一个功名,二师兄则要去江湖中闯荡,建宗立派,我已同他们说好,若有朝一日你来求助,他们不可无视,需得祝你一臂之力,你无须忧心。行走江湖的感觉如何?不可一味行侠仗义,忽视自己身体,天冷记得添衣,肚饿一定果腹,为师随信捎了些钱财,数量不多,够你吃饭。另外你得了空也记得来看看为师,我研究了些小玩意,待你来时给你带着。”
“我最近在德陵郡,你二师兄的山庄便建在此处,勿走错了方向。他近日不知为何有些心事似的,还琢磨要在山顶修个观音像,我笑话他,他居然也不反驳,真是奇也怪也。总之,保重自己,为师等你来。”
“师 游山醉。”
竟然是封再普通不过的家信。
底下还有好几封,都是她寄来的,语气平和又朴实,和人们想象中的大国师一点也不一样,像个大姐姐。她把这几封信读了又读,感觉像是凭空中又有了一个亲人。
大国师游山醉也像普通人一样,写起信来凌乱又琐碎。书卷里夹着张很短的纸,展开一看,是当年徐敬溪的回信。
“师尊敬启。小徒近日在洪新县落脚,这是个不错的地方,只是受妖怪侵扰,百姓苦不堪言,待此间事了,我便去看望师尊。”
信的下半截没有了,信纸本身也皱皱巴巴,好像被水浸泡过。当时徐菱儿并不知晓这到底是什么意义,拿着信去找母亲,她却脸色大变,一把将信夺了下来。
“勿要乱动!”她斥责道,“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件事让当时的徐菱儿备受打击。
她不知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也不明白后来母亲为何会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大老鼠精偷偷告诉她,母亲留在这里,因为她要看着曾经被镇压的妖物,比如曾经河边的一棵藤。
“她不愿教你,也是为你好,这一行没那么容易。”她劝,“忘了那些事吧,做个普通人也挺好。”
但徐菱儿忘不掉。
她小时候就听过大国师的故事,像一道魔咒,总是时不时在她脑中盘桓。她总是在做活时想起那几封信,想起大国师的殷殷嘱托,好像自己没能达成她的期望似的,让她觉得烦躁又沮丧。
待她年岁越来越大,母亲开始张罗她的婚事,可十里八乡顶好的人家也不过是个普通庄稼汉。而兄长也总是说些没谱的话,譬如要她嫁出去置换些钱财之类。她又想起那些信,想起那个地方,叫作破红山庄。
她要去。
对未来的恐惧掩过了对未来的迷茫。
在谁眼中这都是件极其离经叛道的事——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居然敢独自一人离家出走,奔赴遥远的德陵郡。但她的确那么做了,甚至成功抵达这里。
只是这里不是她梦想中的地方。
是地狱。
陆元飞一开始还没病得那么严重,只要有人陪着他重现百武集上那一幕就好,但红夫人和陆德辉无止境的溺爱让他的妄想越来越严重,脾气也越发暴躁,她动辄就要挨揍。她在仓皇时逃下山,遇到一个妇人。
她好心收留了她,却在翌日撞上红夫人派来的追兵。妇人带她逃进深山陵墓中,她才知晓,她竟然是大国师的守墓人。
“我家祖上曾在穷奇爪下受大国师庇护,她不幸陨落后便一直在此守着她的陵。”妇人道,“这座陵墓乃当时的景亲王所建,我们一直想将大国师的尸身从里面带出来,但受能力所限,一直不能成功。你看这墓中观音,其实不过是景亲王对大国师的投射……实在令人厌恶。”
“这是什么意思?”谷菱儿又惊又怕,“什么叫投射?”
妇人悲哀地望着她。
“这里是景亲王的囚笼。”她低声道,“因为生时留不下她,死后便如此作践她的尸身……呵,堂堂宗亲也不过如此。”
谷菱儿又想起那封寄给徐敬溪的信。
游山醉还活着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到她死后将要发生的事?
她可能已经猜到了,所以才问徐敬溪要不要去德陵……可那时的徐敬溪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她不仅没能去成,甚至连信都没有寄出去?
她不寒而栗。
“没事……我会保护你的。”妇人道,“这破红山庄和景亲王是一丘之貉,当年就是陆松和和景亲王沆瀣一气,大国师才不得不留在这里,以至于连咽气时都没能回到东海……别怕,别怕。”
她教了她一门法门,能操纵墓中的蓝蝶。她说,这是大国师死前特意留下的,以让她们守在深山老林里作防身之用。这些蝴蝶好奇心重,又记仇,所以一定不能与其他人接触,唯恐生事,平素只要定期让它们在山里飞飞就行。谷菱儿越听越怕,拉住她的手。
“你要去哪?”
妇人松开手,摸摸她的头,让她想起母亲。她出去引开了破红山庄的人。
谷菱儿按照妇人教她的,在陵中躲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日出,妇人早就不见踪影。她试图离开这里回家,那是她最后的机会,但终究体力有限,最终还是被抓回了破红山庄。
红夫人带她去了月谷,在那里把她抽得鲜血淋漓,抓着她头发问她,“你要活,还是死?”
那是她第一次来月谷,也第一次知晓了这座山庄背后的秘密。她听说这里前两天来了个女人,家里似乎还有孩子,可被守卫看上,从小楼逃跑时不慎摔下来,当场死亡。
她选了活。
可也有什么死了。
活着的代价,就是换一张脸皮。
但这次……她有了新的目的。
她要复仇。
她要搞垮破红山庄。
她要陵墓坍塌,囚禁其中的灵魂终得自由。
借着这张脸,她终于有了一点离开破红山庄的机会。
游山醉陵寝中,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童桐,她是守墓人的女儿。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你为何能驱动游山醉墓中的穷奇骨架?”君无岐问,“墓中观音塑像,就是你破坏的吧?”
“是我。”谷菱儿坦然承认,“有人帮过我,但我不能……”
君无岐头痛欲裂,脑海中好像有巨石落下,生生把眼眶撕裂。她打断她,“是摩尼教?”
谷菱儿一愣。
她皱起眉,“你知道?”
“陆德辉和他们勾连在一起,你也和他们勾连。”君无岐冷笑,“真是两头下注,哪边都不亏。”
谷菱儿面孔煞白,“什么?”
“我没空和你废话,既然你目的达成了,我们就各走各的路,你也别来碍我的……”
“嚓。”
君无岐这句话没能说完。
她缓缓低下头。
一截刀尖正从她胸口刺出,犹带着血。
又退出去。
“呃……”
鲜血泼溅在地,猩红刺眼。剧痛令她天旋地转,眼睛痛得像是要炸开,有血从她眼中流下。君无岐踉跄几步,强行撑着身体没有跌倒,口中喃喃念起祝由术,拼尽全力回头。
是阮清波。
她认识他……在十年前的百武集。
幻境在那一刹破裂。
外界依然烟火遍地,尽是残垣,破红山庄眼看就要被彻底摧毁。她动了动嘴唇,模糊视线中最后只能看到他愧疚似的看过来,轻轻说了几个字。
“抱歉,君子剑。”
她再也支撑不住,颓然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百里之外的丰城。
明晖忽然心里一悸。
潘白英注意到了,低声问她,“怎么了,指挥使?”
她摇摇头。
这是当地北门的办事场所,大概很久没人用了,墙板透风,瓦也有点漏光。她有些头疼,揉了下额角,呼出口气。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是的。”潘白英眼神余光都没给地上跪着的女人,答道,“人为造成的,已经傻了,只有最后一点保护孩子的意识,但那小孩已经送到慈善堂去了。”
明晖疲惫地移开目光,看向郦青芳。
她和她记忆中那个人几乎一点也不一样。
曾经对她们颐指气使的郦青芳现在变成了一个愚笨痴傻的女人,头发打结,衣衫破烂,口中念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若非她来办案,恐怕就要死在街头。可如今也没什么审问的价值。
明晖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算了,把她一并送到善堂去吧。”
潘白英立刻就要过去拉起郦青芳,可这个动作不知怎么刺激了她,她忽然面带恐惧,连滚带爬地把自己团起来,迭声道,“是我的错,我错了,小红,好妹妹,饶了我罢!”
明晖霍然睁大眼睛。
“你叫谁?”她一把攥住郦青芳手臂,把她硬生生提了起来,“你在叫谁妹妹?”
郦青芳傻愣愣地看着她。
潘白英不知发生了何事,试探着前来劝阻,“指挥使,她毕竟已经傻了,有些事也未必当真……”
“小红,你见过她!”
明晖根本没听她说话,眼神发亮,再度看向郦青芳,逼问道,“她在哪里?去了何方?”
可郦青芳又恢复了那副痴傻模样,闭口不再多说一个字,饶是明晖想尽办法,都没能再撬出任何情报。
折腾了半个时辰,明晖最终不得不放弃,令潘白英将她带走。可就在她站起身出门的那一刹那,她忽然回过头,面朝明晖,眼睛亮得诡异。
“死了。”她嘻嘻笑着,“小红死了!”
“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案·观音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