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红山庄这几天着实不太安宁。
物理意义上的。
这里炸了那里炸,不是地动就是山摇,只怕再过几天,整座山都要被整塌掉……还好目前纵观整个江湖,还没有哪样神器能做到这一步。
众弟子都很崩溃。
“哪里又炸了啊?”
“听起来动静不小,坏了,不会是钟楼那里?”
“是钟楼,是!你看,有火!”
破红山庄最高处有一座钟楼。
三丈高的观音背靠山壁,慈目低垂,掌上玉瓶流出一道细细水流,在莲花座下汪出水潭,潭中有荷,一直铺展到数丈之外,钟楼就在那里。楼顶上悬着一口大钟,每日报时辰时就会敲响。然而此时池水翻涌,高楼攲斜,火焰自底部升起,那口钟摇摇晃晃,摆出隆隆巨响。有人站在钟楼下,仰头看着它。
“这里早就该塌了,不是吗?”
那是陆元和。
从他背后的树影之下,一个人慢慢走出来。
飞天髻,神仙结,广袖流仙裙,裙摆飘摇欲飞,好似画中人。
“我一直觉得好像顺利得过分,原来除去郦家主,还有二少爷在帮我。”谷菱儿掩口轻笑,“怎么,你也厌恶自己家吗?”
陆元和轻飘飘看她一眼。
“谁会喜欢这种地方。”他皮笑肉不笑道,“当家的是个无心无情的冷血怪物,其余人等疯的疯烂的烂,唯一一个正常的还被逼远走他乡……换做是你,你呆的下去?”
“二少爷真是性情中人。”谷菱儿说,“就是不知道,看到整个山庄被夷为平地之后,是否还能保持这种心态?”
陆元和眯起眼。
“你与我破红山庄有什么深仇大恨,到了这种地步?”他面色不虞,“若是因为兄长,大可不必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谷菱儿拊掌大笑。
“刚才我还道二少爷乃性情中人,如今看来不过如此。说什么一家人疯的疯烂的烂,一塘子烂泥里能长出什么好鸟来?你也是其中一员罢了!”
“你!”陆元和大怒,“疯言疯语!难道我山庄还短你吃喝了不成?”
谷菱儿却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你也就知道吃喝。”她轻叹,“即使我告诉你原因,你也不会理解的。”
陆元和正想再和她辩一辩,忽听山道下传来嘈杂声响,大抵是众人被声响吸引,纷纷聚了来。她便不再开口,捞起裙摆,慢慢向前走去。
“古今争传女状头,谁说红颜不封侯。游家女共青山醉,曾有威名振九州……”
她的衣带拂过,留下一点淡淡的水腥味。
陆元和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又惊又怒,“你要干什么?”
他想伸手去抓她,但却只捞到一把空气。
谷菱儿明明走得并不快,身影却缥缥缈缈,恍然如仙妖。陆元和刚想拔腿去追,忽然听到一阵恐怖的轰隆巨响,一下一下,从山体深处传来。
他惊骇地瞪大眼睛。
那是头巨兽。
或者说,是头没有皮肉的巨兽。它足有三丈高,全身只剩骨架,洁白如雪,眼眶里燃烧着两团黑火。一对骨刺从脊背上延伸出来,伸向两边,末端尖锐如枪林。它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叫声,陆元和却分明听到震耳欲聋的咆哮,某种战栗从脊背升起,刹那间遍布全身。
那是头……穷奇。
真正的穷奇。
他一时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看到它正一步步走向钟楼时骤然反应过来,惊怒道,“你要干什么,停下!”
但是穷奇不会听。
它像只找到玩具的大猫一样,用前爪拨了下钟楼,高楼毫无反抗之力地轰然倒塌,大钟从中间滚落,震响几乎要轰破人的耳膜。陆元和愕然之下抽出符纸,可平日里无所不摧的五雷符此时也只像个鞭炮,没有任何作用。
陆元和额头上见了汗。
“有发上冲冠,有泪悬河流。安得倚天剑,为君斩旄头!”谷菱儿放声大笑,在颈后一抹,丝弦崩断几根,渐渐显出原本相貌,“陆松和,你当日做下欺师灭祖之事,可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后人会再来复仇?”
陆元和震悚地盯着她。
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过,就像大象不会看得起蚂蚁,羚羊不会看得起草丛,他天生比她高一头……无论是因为出身,还是因为能力,她只是个能让他兄长暂时放松的工具罢了。
但……蚂蚁有朝一日也会将象群啃噬殆尽。
那头穷奇来到谷菱儿身边,温驯垂头。
谷菱儿轻巧地跃上穷奇颅骨,白骨巨兽抬起头,骨节摩擦得喀拉喀拉响,像个升降机一样,慢慢把她送到与观音头顶平齐。
她站在群山之巅。
中天日光烈烈,照彻山林万丈,远山蓊郁翠笼,犹如沧海。一只鹰正从山中飞出来,洒下一串嘹亮啼叫。更远处的密林里,她知道那里的土地之下,埋葬着某个灵魂。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慢慢滴落下去。
“开国时有位大术师,观风云,搅万象,座下驱使灵兽仙精数万,帮太祖定国运,奠太平。”她轻轻说,“她叫什么名字?她叫游山醉。”
她蓦然垂眸,直直看向陆元和。
“你知道吗?”
陆元和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游山醉,只是很紧张地注视着白骨穷奇,生怕这家伙突然发疯,还好它只是站在那。
谷菱儿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她的坟墓就在山下,可没有任何人知道。”她说,“这是为什么?是世人遗忘了她,还是你们在抹去她的痕迹?”
陆元和不知该如何回答。
四周火逐渐烧起来,映得天地八方一片通红,谷菱儿垂首,露出掌心。
那是一把炸弹。
“甚么观音。”她轻声道,“都是自以为是的投影罢了。”
火药落下。
这东西虽然体积小,发出的声音却惊天动地,那矗立足有百年的观音坐像刹那间遍布裂纹,密密麻麻从莲台一直蔓延到双眼,随即惊雷般的巨响炸开,偌大一座石像顷刻间土崩瓦解。
巨大的头颅轰然滚落,就像她之前在陵墓中毁掉的那两尊塑像。自从知晓游山醉死后遭遇的一切后她再也不能直视观音,就连琉璃壁后的那一座也看不得。
那是一个男人自以为是的爱。是……耻辱。
砂砾和尘土滚滚俱下,腾开的烟尘足有数丈之高,呛得人不住咳嗽。谷菱儿瞬间眼睛红了,但仍然执着地睁着眼,直到那座观音轰然倒下,崩裂成满地碎片。
“真是太好了!”她大笑,“就是这样!”
好像是个什么暗号,与此同时破红山庄的各处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倒塌声。陆元和仓皇回头,往来逃命的弟子和客人们正惶惶奔走,想必自此之后,破红山庄再也不要想继续在江湖上混了。
“你究竟要干什么?!我破红山庄哪里得罪了你?”他歇斯底里怒吼,“要这么不留余地!”
谷菱儿眼眸向下一低。
“当然没有得罪过我。”她微笑着说,“我只是打抱不平而已。”
他不知道这女人究竟埋了多少东西,此起彼伏的爆炸和坍塌声不断传出,好像整个天地都在倒下。穷奇的白骨骨架似乎有些焦躁,站在一旁不断甩头,骨翅刮过山壁,簌簌擦下粉尘。岳又青扶着君无岐,远远看到这一幕,几乎要合不拢嘴。
“果然是她,谷菱儿!”她恨恨道,“她想毁了这里!”
君无岐有气无力,“管她想干什么……你能把我推高点吗?”
“哦哦哦。”岳又青急忙把她抬起来,“你的伤怎么样?还能不能撑?”
“我可以。”君无岐坚强地抬起脑袋,“你看到刀半梦了没有?这边太乱了,我们得快点走……”
岳又青左看右看,神情惊恐,“我觉得我们一时半会儿应该走不了,这山路都被封死了呀……”
到处不是崩裂的碎石就是烧起来的火,地面震动不停,远处还有巨兽的骨架在虎视眈眈,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安全离开的样子。她眼尖瞥到正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往这边走,急忙扶着君无岐调转了个方向。
“这边吧,我们从这边走。”她急急忙忙道,“那边地上裂开了,小心些。”
“哦。”君无岐毫无异议地顺着她动作向前,两人如鱼入水般融进人群中。岳又青正松了口气,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啸。
“是你!”
是谷菱儿。
她此时的容貌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岳又青还是凭借衣装才勉强认出了她。她神色复杂,说不出是恨还是别的什么,对身边的穷奇骨架下令,“去,杀了她!”
岳又青大惊。
君无岐虽然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动作,长锏铿然伸长,支在地上,“是谁?”
“谷菱儿,墓中那个人!”
岳又青又气又急,“怎生好端端地盯上了你……那家伙过来了!”
她指的是那只穷奇。
其实用不着她提醒君无岐也已经察觉到,毕竟这家伙那体型不是白长的,每走一步都像是山岳摇撼。她一把把岳又青护在身后,低声道,“你且先躲一躲,去找刀半梦!”
“可……”岳又青担心她眼睛,可理智上又知道自己在这只能碍事,狠狠在地上一跺脚,抱起召南,“我们走!”
召南挣扎出她臂弯,“无岐!”
“走!离开这!”君无岐头都没回,“没关系,我能行!”
尚未干涸的血从她衣摆滴落。
召南扒着岳又青手臂,却是不再动了,任由她把自己抱走,只是眼睛还一转不转地看着她。人群正在四散,慌乱中每个人都找不到方向,就连逃生都变成了一种奢侈,她们正在缓缓远离那里。召南忽然觉得慌乱,它用力挣开岳又青,跑进人流中。
“召南!”岳又青一惊,可人实在太多,一转眼她就看不到召南了。她咬咬牙,还是转身,去找刀半梦。
“只要我够快……”她低喃,“都还来得及,来得及……”
君无岐独自面对着白骨穷奇。
“来吧。”她低声说。
“让我看看你有几分能耐。”
谷菱儿所唱诗词出自近代民族英雄秋瑾所作《题八首选三其一》,有改动。第二段出自明代刘溥《复仇四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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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观音颅(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