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趴在陆溪屿胸口睡到清晨,被客房外走廊的一阵嘈杂声吵醒。
撑着两边爬起,发现陆溪屿的右手还摸在自己屁股上,甩手拍了他一巴掌。
陆溪屿迷迷糊糊的,梦里觉得脸疼,识趣地缩回手。
寒生起身想找衣服,刚一动,就觉得两腿间滑腻腻的。低头察看,脸很快浮上一层红云,赶紧扯过陆溪屿一片衣角,给自己仔细擦干净。
收拾完后,寒生一脚把陆溪屿踹起来,叫他也整理好自己,跟他一起出门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一打开房门,宫殿走廊内是各色匆匆而过的妖怪宫女,全都往一个方向涌去。寒生探着头张望一会儿,不知那边是什么地方,于是打算跟过去看看。
寒生拉着陆溪屿混在妖群中,行进了好一会儿,进入到一个宽广的大殿,周身豁然开朗。
这个宫殿位置偏僻,离他们所居的客房和东宫都很远,且格外冷清。即使有很多妖怪在场,一进门,寒生还是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意。
陆溪屿还没睡醒,揉着眼睛嘟囔道:“阿生,你干嘛啊,一大早把我扯起来,就是为了来看热闹……”
“你给我安静点,别说话。”寒生道,“等下我把你一个人放在房间,你又被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带走了怎么办?我才懒得再去找你!”
“什么嘛,怎么可能会被带走……要是再有人来,我就直接邦邦两拳上去,把他打得屁滚尿流上吐下泻——唔?”
寒生一把捂住陆溪屿的嘴,眼神一剜。安静过后,隐约能听见大殿深处传来什么人争吵的声音。
寒生二话没说,拉着陆溪屿继续往里面跑。
挤入混乱的妖群,寒生找了根柱子让陆溪屿躲好。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巴掌甩到了某只妖怪的脸上。
“啪!”
十分响亮的一声,几乎殿内的所有妖怪,全都可以清晰地听见。
寒生被吓得浑身一震,又稍微躲远了些,心惊胆战朝妖群中间望去。
他看见了麟珹,一手揪起一个年轻妖怪的衣领,头顶的冕旒因愤怒摇晃得乱七八糟。口中咆哮道:“朕供你吃喝,让你有个妖样的活着,就是让你去做这般下贱的事的?你将朕的脸面置于何地,你将瀛海的脸面置于何地!早知如此,倒不如在你出生时直接将你掐死,省得朕的皇后因你这种龌龊胚丧了性命!!”
不及寒生看清他揪着的妖怪是谁,麟珹又是一个耳光甩过去。他身边忽地爆发另一阵吼声:“父皇!别打他了!他身体本来就不好!!”
寒生方后知后觉,第二个出声的,竟是麟渊。
麟珹对麟渊的叫喊置若罔闻,继续一下又一下暴打着手里那只妖怪。等到无意间抬起后者的头,通过那张血迹斑斑的脸颊,寒生辨认出,被打的,正是麟珹的次子,太子麟渊的弟弟,麟莫。
“身体不好?身体不好难不成是朕害得?朕供养他一千多年,何时有亏待过一日餐饭?现如今他身体不好,都是要找到朕的头上来了是吗?!”
“陛下,您息怒,不是这个意思。皇子殿下毕竟还是个孩子,出了这种事,想必比谁都惊慌。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要查明事情真相——”
“你给朕闭嘴!”
麟渊身边出来想要调解的鹿时被麟珹凶恶打断。麟珹道:“不要以为太子将你接入了这瀛海龙宫,你就真成了这里的太子妃了,什么事都要来掺和一脚。你们俩的事朕还没发话!”
鹿时脸色微恙,被麟渊赶紧拦到身后:“父皇,你突然凶他做什么?”
“无关妖等都给朕滚!”
麟珹不想和麟渊掰扯,再次揪起麟莫的衣领,要把他往宫外拖。
“陛下。”
这时,第三个声音倏地开口道:“臣以为,皇子怀孕一事,毕竟不是小事,陛下就算将小皇子杀了,这样的丑闻,同样会传到龙宫外。倒不如,先封锁消息,将小皇子关起来,让妖医为他把脉诊断,再做下一步分析。”
这只妖怪显然在麟珹身边说话很有分量。后者不禁停了下来,再三思索,最后同意了他的提议。
“那就由你来负责此事。将这个下贱子看好了,莫要再让他出去与妖厮混!但凡遇到什么妖怪偷摸着来看他,立马抓了带到朕面前,不要犹豫!”
“是,陛下。”那妖怪毕恭毕敬道。
众妖目送麟珹远去,弯着腰的妖怪,缓缓将头抬起。
随后,寒生发现,对方竟是先前给陆溪屿看病的那个妖医,也就是他口中反复提起,独自用羊角炼出武器,冲破妖狱壁障的山羊妖。
麟莫小小一团,看上去只有人类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衣衫被麟珹拉拽得凌乱不堪,抱着双腿,蜷缩在宫殿一角抽泣,看上去极其惹人怜惜。
然而,寒生还沉浸在方才妖医所说的话中,久久无法自拔。
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皇子怀孕?麟莫?!怎么可能??
且不说有谁敢私自搞大皇子的肚子,麟莫可是只公龙妖啊!!他怎么可能会怀孕??用哪里怀??他,他肚子里有放小孩的地方吗?!
寒生张着嘴震惊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想着要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但目前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他也不好直接开口,只能暂时等着。
围聚在殿内的其他妖怪都被麟渊赶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几个。
麟莫始终不愿抬起脸来,就只是一只手捂着自己肚子,埋头大哭。看得出来麟渊比麟珹对他要好太多,蹲在他身边抚慰。麟莫还偷偷伸出一只手来攥住其衣角,仿佛是在害怕,唯一能依赖的哥哥也会弃他而去。
“莫莫。”麟渊抚摸着麟莫的头顶。后者额上有一对淡蓝色的龙角,较麟渊他们的要小上很多,一看就是还在发育当中。
“能告诉皇兄,冒犯你的那只妖怪,是谁吗?皇兄帮你去讨回公道好不好?”
麟莫没反应,只是轻微啜泣两声。
麟渊试图诱导:“看样子,只会是宫里的妖怪吧?而且平日父皇不准你出寝殿,那就只能是在你身边服侍的。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麟莫摇摇头,依旧看不见脸。
不知他这个摇头,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麟渊也急了起来,道:“莫莫,你若是执意要替对方隐瞒,那皇兄也没办法了。只能将你身边所有服侍你的妖怪全抓来杀了,一个不留,那样才能彻底斩草除根。”
麟莫显然被这话吓到,猛地抬起头来,跪到地上,抓着麟渊的衣袖哭道:“不,不要,为什么要杀,不……”
在麟莫抬起头后,寒生又一次看到那张脸,比之前更加清楚。
麟莫的脸很小,皮肤白皙,眼眶一圈和鼻尖都哭得红红的。颧骨额头多处挂了彩,悬着大片淤青和半干的血痂,已经算得上是破了相。
不知为何,他说话结结巴巴,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有办法流畅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仔细想来,极有可能是他常年被麟珹关在深宫,周围的侍从也不被允许同他说话所致。
寒生越想越气,不明白天底下到底为何会有麟珹这般的父亲,对待自己的亲骨肉如此狠毒。就连他这样一个与同族妖怪羽色截然不同的异类,他的父皇都没有待他有任何偏差,反而更加宠爱;后者一个如此漂亮的孩子,居然视如草芥?
那孩子本来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父亲对他又如此苛刻。哥哥若是近在宫内,有什么事倒还能护下他;但若是被父亲派往别国任事,身旁无依无靠,他在宫内的日子,可想而知有多么凄惨。
麟渊一看到他弟弟哭,心就又软了。道:“不是皇兄执意要如此,只是这事实在太过严重,宁可错杀一千,也定要将那恶妖揪出来。你可是我瀛海的小皇子啊,怎么随便一个什么妖怪都能欺负到了你头上?”
麟莫还是摇头,边摇边哭:“不,我不是,皇子……欺负,所有妖都欺负……呜呜呜……”
麟渊自然也能猜到,自己不在龙宫时,麟莫身边的侍从都是怎么待他的。心头不由一阵酸楚,道:“莫莫,你放心,等先将此事的凶手查出来,皇兄再挨个整治你身边的那些妖怪,把皇兄最能信任的都派到你身边,好不好?”
麟莫低着头呜咽,没有直接回应。突然间双手捧腹,面上表现出一派极其痛苦之色,咚地一下倒在地上。
周围的妖们霎时慌乱起来,麟渊扑到他身上大吼:“莫莫!你怎么了!”又扭头去喊那只羊妖:“妖医呢?妖医!赶紧过来给他看!”
妖医一直都在边上。麟渊将麟莫从地上抱起,几下飞冲至后者寝床边,将他放下。正要扯过被子给他盖上,手里一捏,发现那被子居然薄得可怜,甚至连自己身上所着衣物的厚度都比不上。不禁回头怒吼:“谁是给皇子管理寝被的?滚出来!!”
一只女宫妖瑟瑟发抖地站出来,道:“太,太子殿下,是奴——”
她后面那个字还没有说完,麟渊隔空一掌挥过去,正中她眉心。又是咚的一声,其身体僵硬倒下,当场毙命。
麟渊没有去看周围一圈被吓得趴伏在地上的宫妖,把位置让给妖医,让他为麟莫诊治。
妖医接手麟莫后,将他放平整,解开胸前的衣带,露出里面一片干枯瘦小的胸膛。
麟莫极瘦,仅是这般平躺着,肋部的骨头已然根根分明。小腹却微微隆起,并非是油水撑起的体肉,而是有东西,自他身体内部将肚子撑大了。
看着这副场景,寒生甚是心惊肉跳。
就在妖医替麟莫把脉,并查看他腹部蠕动的痕迹时,一直跟在边上的鹿时终于再次忧心开口:“大夫,您能诊出来,小皇子这肚子,已有多大月份了吗?”
妖医面不改色:“回太子妃,已经三月余了。”
“三月余?”
鹿时震惊地扭头看麟渊:“龙太子,三个多月前,你在何处?未在龙宫内吗?”
麟渊回想了一下,面露难色:“好,好像确实离宫了,被父皇派往了北方一妖国,去了进近一月……”
“三个月前我刚好回瑾月山,走时你尚在宫内。我前脚刚走,你后脚便也离开了?”
麟渊脑袋愈发低垂:“是,是……”
“那你为何没有派人前来看望小殿下?平日你不都是七日一来吗?正是那会儿你我皆不在宫中,小殿下无人看管,便叫贼人钻了空子!”
麟渊已心虚至极,不敢再抬头看鹿时。鹿时也难得动气,双颊浮上两团热红。
叉着腰喘息好一会儿,鹿时再次开口:“那你当如何?要多久时间才能找出祸害小殿下的凶手?”话说一半,又想起麟珹那茬,不由得更气:“你父皇身为妖父,居然对自己惨遭毒手的孩子如此唾弃,哪有半点责任担当?未见一句好话,就连半分怜惜之意都没有!真不知他是如何坐上这瀛海龙王的位置,就该立马将其从此位倾覆!”
寒生还是第一次见到鹿时发脾气的模样。整张脸涨得通红,原本淡绿色的眼眸幻化为深绿,额上的鹿角也颜色变深;双手握拳,紧攥在一起,全身每处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麟渊怕得一句话不敢说,只是小心翼翼拽鹿时衣角:“阿时,你,你别生气,我定会很快查出凶手的。我父皇那边不用管。就算他不准我干涉莫莫的事,我执意要做,他也拦不了我。”
鹿时道:“最好如此。”
话毕,他转向已经给麟莫诊完的妖医,道:“小殿下的身体目前怎么样?”
妖医朝他行一礼:“回太子妃,小殿下自出生时便和一般妖族不同,身体柔弱如人类。从小营养不良,又长期受冻,体况已差到极致。腹中那蛋是侥幸得以孕育,但同小殿下本体一样脆弱不堪,需要加以滋补,才能避免二者双亡。”
鹿时拳头攥得更紧。看向被麟渊丢至地上的同纸一般薄的被子,对身边一个跟随着他们的小鱼妖道:“去太子寝殿取来那床最厚的锦被,给小殿下盖吧。”
吩咐完,他又对妖医道:“那有无此类汤药,能给小殿下调养身体的?”
妖医道:“因寻常妖怪基本很难生病,所以我们妖族当中,很少有特定药方……不过,臣可以仿照人类医书上的方子为小殿下开药,应当能有所治养。只是……”
鹿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你且去,不用担心陛下。若陛下执意要拦,我大可与他正面交锋。”
鹿时一甩宽袖,脸上头一回展现出狠厉模样:“让那老龙精也知道知道,我这几千年的瑾月山神,可不是白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