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办啊……好像真的被我坐烂了……”
寒生抱着陆溪屿手臂,在他身后呜呜咽咽,才刚刚探头看一眼,就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没关系,先……先把骨头都捡起来吧,看有没有碎掉的,之后再想办法。”
陆溪屿把自己身上寒生的外袍脱下来,盖回到他的头上,道:“你先在边上等我。盖着衣服,一直淋雨也不好。”
寒生吸吸鼻子,听话地把衣服裹好。虽然衣服也湿了,但多少能抵挡些落到脸上的雨水。
陆溪屿凭借尸骨在黑暗中隐约的形状,将看得见的碎块从土里挖出来,小心翼翼堆放在一起。之前的地方被寒生踩出一个深坑,有不少骨头埋得很下,他一一扒开泥土寻找,零零碎碎找到一些。
天边泛起鱼肚白,无人的森林深处加上冰凉的雨水,使得周围的一切都阴冷潮湿。寒生坐在一边,脸上沾了泥,过激的情绪让他胸中的妖力偃旗息鼓。寒气逐渐沾染上来,四肢变得冰冷,嘴唇开始发紫。
陆溪屿埋头在土里挖骨头,每摸到一根,就将其掏出来。陆续挖了大半之后,总觉得奇怪。发现那些经他手的尸骨,貌似都坑坑洼洼、残缺不全。
不是指骨头的数量有所缺少,而是指那些骨头上面,本身带有许多缺口和裂痕。因为年代久远,有的甚至一拿起,就直接从中自然断裂。
陆溪屿摸着,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寒生等了许久,再也坐不住,用手背揉揉眼睛,自己慢慢爬过来,道:“你,你好了吗,要不要我帮你……”
陆溪屿刚要说没事,我来吧,寒生已是先他一步伸手,抓起了离他最近的土里的半截骨头。
手刚触碰到后者,寒生就发出一声颤叫,将其远远甩了出去。
陆溪屿惊恐不已,赶紧跑去把那根骨头捡回来,道:“阿生你干什么!为什么要把人家的尸骨扔掉?”
寒生也是满脸惶恐,两手撑在身后,惊魂未定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那个骨头刚刚蛰我……”
“啊?什么意思?”
陆溪屿拿起手里的那根骨头,在眼前反复观看,除了上面一些破损的伤痕,没发现别的异样。
“就是,就是它蛰我,手好像肿了……”寒生把还在隐隐作痛的手指头伸过去,叫陆溪屿看。昏暗天光下,陆溪屿看不清,于是用手握住,在他指着的地方捏了一下。
“啊!”
寒生叫了一声,迅速把手收回去,吼道:“都说了肿了,你捏什么捏?聋子是吧?”
听到寒生的骂声又恢复了以往的洪亮,陆溪屿安心不少。但随即又吊起一颗心来,道:“真的很疼么?那为什么我摸这骨头没事?”
寒生道:“我怎么知道,说不定因为我是妖怪,这上面有什么禁制,我碰不了。”
陆溪屿果断道:“没有,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一具普通的尸骸。而且距今差不多有两三百年了。”
寒生隐忍不发。沉默半晌,语气又收了回去,再次变得小心翼翼:“两三百年前的尸骨……应该还算完整,只要把它们按照原来的样子拼回去,再把土盖上,是不是就没什么事了?墓主人应该不会生很大气吧?”
陆溪屿:“……好像有一些骨头已经断了。”
寒生:“……”
陆溪屿:“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阿生你看,不止这根骨头,几乎这具尸骸的每一根骨头上面,都有很多凹陷的洞。看上去,是这尸骸的主人生前所形成的。”
寒生不敢用手去摸了,脑袋探在陆溪屿身侧,按照他所说的,眯着眼睛去仔细打量。
顶上的天光越来越亮,周围还是一如既往地湿冷。不过已是能够看清一些事物,包括那骨头上斑斑点点的凹陷裂痕。
不知为何,看着那均匀遍布的、几乎每处痕迹都相隔同样距离的洞,寒生脑海中忽地闪过,陆溪屿第二世在刑场上,被推入的那个铁质刑具。
陆溪屿拿着骨头的动作也一顿,接着不可思议抬头,看向寒生。
寒生没敢呼吸,与他四目相对。
过了许久,陆溪屿磕磕巴巴开口道:“那个,阿生,我想起来了……”
寒生没有问你想起了什么,因为他已经大概知道,陆溪屿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了。
“这个,这个……好像是我前世的尸骨……”
见寒生没说话,陆溪屿有些着急,解释道:“我,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这是我的,都过了两三百年了。而且那会儿我死之后也没有意识,不知道道盟的人是怎么处理我尸体的,现在突然在这里碰见,一时没有认出来……”
他这下也知道,之前寒生去捡尸骨的时候,为什么会一个劲喊疼了。
连自己的血沾到他皮肤上,奇妙的命缘联系都会让他有灼烧的刺痛感,更别提比血液在体内埋藏得还要深、支撑着整个躯体的骨骼了。
“阿生……”
寒生的头发**地垂在脸颊两侧,陆溪屿看不见他的表情,怯怯喊了一声。
“你,你生气了吗……”
寒生没有理他,只听得天上雨水淅淅沥沥打在泥土上的声音。过了许久,声音小下去,雨渐渐停了。
寒生蠕动两下喉头,终于开口道:“你……”
才说完这一个字,眼睛底下就有泪水滚了下来:“你死之后,尸体被扔到这种荒郊野岭了啊。”
陆溪屿稍稍怔住,头默然垂下。
“要是,要是从妖狱里出来之后,我再去问问就好了……说不定可以问到,你的尸首被他们扔去了哪里,然后,然后就能捡回去,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葬了。而不是待在这种地方三百多年……三百多年啊……”
陆溪屿听见寒生的呜咽声,也注意到他话里的“妖狱”二字,心脏霎时刺痛得宛如刀绞,快要喘不上气来。
寒生不等他说话,突然一抹眼泪,伸手在他腰间四下摸索:“袋子,袋子,给我袋子……你的袋子呢?”
陆溪屿不明所以,赶紧将袖子里的百宝袋掏出来。寒生一把抢过,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打开,抓起地上的尸骨就往里面塞。
看得出他的手碰到骨头时,还是很疼,全程抖得不像样子。时不时用力吸一下鼻子,把鬓角的湿发甩到背后,又俯下身去继续捡。
“阿生……”
陆溪屿在边上唤他,他却像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地捡,嘴里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啊……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生!”
陆溪屿想要寒生听自己说话,故意将语气加重了一些。
寒生还是不为所动。陆溪屿无奈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阿生,你别捡了。”
寒生的动作一停,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看着他。
“既然不是别人的尸骨,你也就不必内疚了。扔在这里别管了吧,捡回去也没什么用。”
“你说什么?”
寒生双眼微微睁大,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陆溪屿以为他是没听清,深吸一口气,再重复一遍:“我是说,别捡了,反正是我前世的尸骨,捡回去也没用,就丢这——”
“谁说的?!”
寒生突如其来一声吼,把陆溪屿吓得浑身一哆嗦。寒生双眼圆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以极近的距离对他怒目而视,道:“扔这里别管?捡回去没用?你他妈怎么说得出口的?!你因我而死,尸体被铁针扎穿放血后曝尸荒野,被野鸦啄食蛆虫啃咬,三百年来无人问津;最后和土堆一起被夷为平地,连一个像样的坟都没有!!”
寒生一边吼,一边在哭,声嘶力竭。
“……你居然还能不以为然?好,好。现在你是觉得无所谓,那我呢?你把我当什么,你把我的感情当什么?!你是不是从来就不当回事,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我对你的——”
寒生吼到一半,后半句不说了。
陆溪屿被骂得晕头转向,想不到寒生居然会如此生气。稍微反思一下自己说的话,知道对方愤怒的原因,是认为他没有把其对他的感情放在心上。懊悔之余,也有一丝甜蜜,觉得对方果真是很爱自己的。
所以陆溪屿当机立断改口:“对不起阿生,我错了,你想捡就捡吧,我陪你一起捡。”
寒生最后愤愤瞪他一眼,把揪着他衣领的手收回去,继续蹲下身,一点一点捡地上零散的尸骨。
把骨头全部装进袋子里后,又在周围的土里四下翻找,确定一点都没有剩了,寒生抱着袋子站起来,踉跄着往土坡上方爬。
陆溪屿跟上他,此时东方的山头后面已经出现一片鱼肚白。寒生用衣服包裹着口袋,踩到平地上,低头看见躺在地上的云云仙和安无霁,弯下腰,想把他们拖起来。
但他手上没力,拽了一下雪豹的尾巴,没拽动,自己反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陆溪屿在后边大喊:“阿生!”上前将他扶起,道:“他们两个交给我吧,你拿好手里的东西就行。”
寒生还在小声抽着气,没有回话,安安静静让到一边。陆溪屿躬身把雪豹拖到自己肩上,另一手抓起云云仙后颈,将其夹在腋下,转身道:“阿生,我们走吧。”
寒生抬头看看他,神色又变得忧心起来,道:“你不是受了伤,能同时扛两个吗?”
陆溪屿道:“没事,这点重量还不至于。我们快些找到马车,然后找个临近的镇子休息一下。”
寒生点点头,把怀里的口袋又抱紧些,扭头看看四周,道:“我们好像是从东边过来的,照着太阳的方向走吧。”
先前在夜里,四周没有半点光亮,他们分辨不出来路。现在太阳一升,总算有个能够参照的物体,依着一个方向走,很快找到了之前熟悉的树林。
马车还在那里,顶上覆盖了一层被风刮下来的落叶。马匹站在那儿淋一夜雨,看到寒生他们来,气愤地跺跺脚,打两个响亮的鼻哼。
寒生歉意地摸摸马的脑袋,道:“对不起啊,等到了镇上就给你们喂吃的。”
陆溪屿把一豹一狐塞进马车,甩甩袖子上的水,道:“阿生,你也进去吧,里面的行囊里应该有一些吃的,你饿了的话就翻翻。我去驾车。”
寒生应声,掀开车帘,带着手里的口袋登上去。
他们顺着来时的车辙印走,大概在白日过半的时候,到达最近的一个小镇上。
陆溪屿找了一家客栈,这个点没什么客人。让寒生先行上楼,自己在楼下和老板周旋。
陆溪屿在摸了摸身上所有的兜,都没摸到一个子后,彻底放弃了想要正经交易的念头,谄笑着敲敲柜台的台面,道:“老板,赊个账呗。”
老板见多了他这种人,瞥一眼跟随店小二上楼的寒生背影,道:“没得赊,赶紧搞钱来。刚刚那个是和你一起的吧?正好他上楼了,看起来长得不错。要是你实在没钱,让他在我们这里帮忙招客也行。”
陆溪屿一听就急了,道:“那怎么行!他可是我,是我……”
陆溪屿本想说他可是我媳妇儿,我一个大男人在这里,怎么可以让他去招客。但想起寒生很讨厌他在外面这般宣扬,于是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道:“反正不能打他的主意。”
老板没再抬头看他,道:“不打也行,没钱的话,我现在就叫人把他请下来。”
“那,那更不行!”陆溪屿急得直跳:“我们在外面淋了一夜雨,全身都湿透了,若是不让他洗个热水澡修整一番,只怕寒气会上身……”
老板漠不关心道:“哦。关我什么事。”
陆溪屿实在没辙,再敲敲柜台面板,扯下手里一个玉印拎到老板面前:“您就给我赊赊账嘛,我又不是还不起。您瞧,我可是现任道盟盟主呢,有钱得很!”
老板看向那个玉印,面上毫无波澜,像是并不认识道盟是什么。只是伸出一只手:“钱呢?”
“现,现在没钱嘛!钱都在府上!”
老板继续翻看手里的账簿:“您可以写信让府里的家丁寄钱来。”
“这,这怎么寄,那么远!我们就在这里待一日,等下钱还没到,我们都走了!”
老板抬手示意边上的店小二:“去将刚刚那位公子请下来。”
“等等等等!实,实在不行,我拿东西抵押成不?我把我身上所有东西都给你,外面的马车和马,还有我的衣服、靴子,我的剑。玉、玉印的话也可以,不过你明日可得还给我,我还要用的!”
老板捏住鼻子,看着陆溪屿从身上脱下来、湿哒哒往柜台上一甩的乞丐外袍,嫌弃地一把拂到地上:“滚滚滚,谁要这些破烂玩意儿?”
不过倒是看上了车马和剑,顺带把玉印也拿走了。朝楼上的方向挥挥手,示意他滚。
陆溪屿嘿嘿笑两声,没滚,继续道:“老板,我看见你这里还管饭,能不能给我们房间送碗面上来?一碗就行,多加点肉~”
老板:“?”毫不犹豫指向门外:“给我出去。”
经过陆溪屿一番软磨硬泡,老板还是吩咐后厨去做了一碗面。陆溪屿笑嘻嘻向他道谢,表示自己日后一定会双倍付钱。边说着,边从门口的马车车厢里拖下了一只雪豹和一只雪狐。
老板:“……?”
趁老板叫他们仨一起滚出去之前,陆溪屿扛起狐狸和豹子就咚咚咚跑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