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店小二进到房里,把死沉的豹子和狐狸丢地板上,陆溪屿手撑膝盖喘一会儿气。一抬眼,就看见寒生抱着口袋坐在桌边发呆。
在此期间,店小二还是把他们当做正经客人,烧好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沐浴水。但寒生一直没去,任凭屏风后的热气氤氲满整个房间,依旧维持一身浇湿,呆坐在那里。
陆溪屿把自己湿掉的上衣脱了,扔到地上,光着膀子走到寒生面前,弯腰去瞧他的眼睛,道:“心情好点没?”
寒生这会儿不想说话,把脸撇到一边。
陆溪屿抬手掐住他的下颚,把脸掰回来,道:“去洗个澡,洗完好好睡一觉。折腾这么久,也该累了吧?”
经过这一波三折,寒生确实感到身心俱疲,仿佛只要一闭眼,就可以昏睡过去。
但他现在只想在这里坐一会儿,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他知道,他一旦睡过去,梦中又会见到山洞里那一张张沾血的脸;以及三百多年前那日,陆溪屿的身体被器皿铁刺扎透的场景。
寒生摇摇头,语气疲惫道:“你先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陆溪屿道:“洗完舒舒服服地休息嘛,一直坐这里也难受。把袋子给我吧。”
陆溪屿伸手要去拿寒生怀里的百宝袋。但后者不让,身子一扭,从他的手下躲开了。
“阿生。”
陆溪屿语气强硬几分,捉住寒生的手臂,将他拖回来抱在怀里。扣弄他紧攥的手指,再次想将口袋夺下。
“你听话,把袋子给我。我不会乱丢的,就放在包裹里,等你睡醒再还你。”
闻言,激烈挣扎的寒生这才平缓下来。但一时还是没有说话。
安静良久,一点一点将手里的口袋松开了。
陆溪屿方才成功将袋子夺过,放置一边。双手自两侧摸到寒生臀下,抬起他的大腿,将他面对面抱了起来。
去往浴间的路上,寒生的湿衣服被一一剥去,七零八落摊了一地。被抱着进入水里,温暖的热水将冰冷的皮肤包裹,舒适间,他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陆溪屿也跟着爬进来,照往常一样在他身后坐下,背靠着桶壁,一只手向前将他环住。
陆溪屿盯着寒生头顶沾上的一些土屑,道:“阿生,我给你洗头发吧。”
说罢,上手要去抓边台上的皂膏。被半途拦住,寒生道:“等会儿再洗。”
陆溪屿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寒生在他的怀里默默倚靠一会儿,突然坐起来,撑着桶壁,当他的面翻一个身,面对面跨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陆溪屿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寒生怎么突然给他这么大的恩赐,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手都不知该往哪放,在空中水里上下晃悠,最后还是壮着胆子,颤巍巍扶上了寒生的后腰。
寒生低着头,陆溪屿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视线盯着何处。过了一会儿,胸口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寒生低声道:“你的伤呢?”
陆溪屿浑身一抖,霎时冷汗过境,后知后觉想起这事。但此时自己在寒生面前袒|胸露背,没有任何可以遮挡的衣物,无法再编假话。只能道:“那,那个使者在勾画我命簿的时候,好像顺带把俚鬼弄出来的伤改回去了。”
说罢,他飞快闭上眼,等着即将袭来的狂风暴雨。
意料之外的是,寒生并没有骂他,甚至连情绪都没有一丝变化,依旧低着头,维持着掌心贴合在他胸口的姿势。
不过手开始顺着他皮肤慢慢往下滑。陆溪屿能够感受到那阵冰凉,从胸口转移到腹部,经过的地方升腾起寒意。尽管下方有热水烘蒸,那感觉丝毫不减,反而进肤入骨,被衬托得更为强烈。
寒生的手到达他的腹部后,就不动了。
这会儿陆溪屿稍稍低头,能看清对方所凝视的地方。
是他手下按着的,陆溪屿肚脐上方一点,一块比碗口还要大的狰狞伤疤。
那是小半年前,寒生第一次得知褚霜年的动向,独自赶往兰阳,在望仙府广场上和陆溪屿对打时弄出来的。
此后寒生一直在他身边,也亲自为其换了几个月的药,一点一点看着它从一个血洞,愈合到现在这副模样。
幸运的是,陆溪屿倒下的地方正是望仙府,是天下灵药仙草荟萃之地,有幸能捡回一条命。若是当时是在邢城,本地没有那般条件和医术高明的大夫,得去兰阳治疗,他怕是会死在求医的路上。
“这个……疼了多久?”
寒生的指尖在疤痕上来回抚摸,轻声道。
陆溪屿挠挠脸:“没多久。我不是都说了嘛,当时光顾着看你去了,没什么感觉。事后醒来都已经上了药,看不到伤,你又一直在边上照顾我……我太幸福了,就没感受到疼。”
寒生抿抿嘴唇,想骂他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嘴贱。但想来,或许真是这样,便没有开口。又盯着看一会儿,收回视线,腰腹往前贴,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身体拥进怀里。
这会儿寒生的体温上升很多,陆溪屿感受到怀中靠进来暖乎乎一团,立马抱住。道:“怎么啦。”
寒生道:“闭嘴,安静一点。”
陆溪屿停顿两秒,锲而不舍道:“阿生,我帮你洗澡。”
寒生鼻中哼出一口气,没有回应。算是默认。
陆溪屿拿起皂膏,在掌心揉搓出泡泡,抬手往他头上身上抹。抹到一半,寒生感觉不对劲,一把按下他的手,凶恶道:“要洗就老实洗,别总往我屁股上摸!”
陆溪屿委屈道:“我哪有,这是正常洗澡的一环好不好……”
边说着,一边又要继续。直到寒生生硬地甩出一句:“别弄了,我今天没力气,不想做。”他这才扁扁嘴巴,道:“好吧~”
洗干净后,寒生穿上换洗的衣物,坐在火炉边烤头发。躺在门口的豹子和狐狸被陆溪屿拖过来,也放置在炉边,让火把他们湿漉漉的毛发烤干。
这两个家伙一直不醒,寒生还是有些担忧。将头发全部拨到背后,在他们身边跪坐下来,晃晃云云仙,再次唤道:“仙仙?仙仙?起来啦。”
云云仙还是没有理他,尾巴摆动两下,翻一个身,脸转向火炉的方向,发出几声细微的呼噜。
这么看来,他们并没有受伤,只是单纯睡着了。寒生松一口气,起身回到原先的椅子上。
陆溪屿从浴间搓着湿头发出来的时候,店小二刚好将做好的面送上来。陆溪屿在门口接过,端到寒生面前,道:“阿生,你吃饭吧,看,我特意叫老板多加了肉~”
瞧陆溪屿在自己面前昂首挺胸拉长尾音的样子,寒生知道他想干什么。手伸到桌面上来,拍两下,面无表情道:“哦,你好棒——”
陆溪屿得意洋洋扭两下屁股,回头跑进了卧房。寒生用筷子挑起几根面,刚要往嘴里送,忽然觉得奇怪,朝陆溪屿的方向道:“怎么只有一碗面,你不吃吗?”
陆溪屿此刻正在带来的包裹里胡乱翻找,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丢一地,头都快要埋进去,道:“我,我不吃面,来的时候带了饼,我想吃那个。”
寒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新鲜出锅的面不吃,非要去啃那又干又涩的饼。也懒得说他,就让他去。
陆溪屿在卧房那边远远地瞧着寒生低头,趁他不注意,拿上从包裹里翻找出来的一袋油饼,溜到前者看不见的地方,找个角落蹲下。拆开饼,凑上去闻闻,感觉有点霉腥味,也能看见上面分布着的一些霉点。但他不管,抱着张嘴就咬下去。
其实陆溪屿在包裹里放了两份饼,各自用不同的袋子装着。一份是来这里的那日早上,在街边买的最新鲜的。虽然冷了,但味道还在,路上饿了也能拿着充充饥。就放在包裹里最显眼的位置,若寒生去翻,一眼就能看到。
另一份则是他手上这个,是一年前留到现在的,没吃完,不舍得扔。被他层层用布套装着,塞在所有东西的最下面,除了他,没人知道。就算寒生无意间翻出,也看不出是什么,不会将其打开。
陆溪屿知道自己没钱,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一年前趁着一个新的饼摊开张半价,买了百来个饼回家。用布包着塞在柜子里,每次出远门就拿几个踹兜里。
塞着塞着,一年过去,饼就发霉了。
陆溪屿半点舍不得扔,依旧放着,依旧每次出门拿几块吃。起了霉点的地方也咬了嚼碎,全部吞进肚子里。
然后吃完他就拉肚子。
拉完继续吃。
“陆溪屿。”寒生在厅堂里叫他。
“诶诶诶。”陆溪屿把满满当当一嘴饼飞快嚼几下,咽进去,手上的饼往怀里一藏,就往寒生那边跑。
跑到寒生面前,刚要说话,发现发不出声音。嗓子噎得慌,呼吸不顺畅,脸都要憋红了。赶紧朝寒生指指自己的喉咙,在屋子里东奔西撞,到处乱跑找水喝。
寒生没明白他是怎么了,急得也站起来,视线随他一左一右乱晃。陆溪屿在屋子里疯狂跑了两三圈,没找到水,看见桌子上剩下的半碗面汤,直接冲过来,抄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咕咚咕咚一阵响后,陆溪屿有气无力往寒生怀里瘫去,道:“阿生,你夫君刚才差点噎死了。”
寒生:“……”
寒生嫌弃地把他两只手一甩,道:“谁让你非得跑去吃饼,还一口咬那么多,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噎死你得了。”
不等陆溪屿说话,寒生抱起之前被他放置在桌子上的那袋尸骨,往床的方向走去。尽管这是一个法器,里面的东西不会掉出来,但寒生还是不放心。用自己外袍层层包裹,确认没有疏漏,这才抱着它一起爬到了床上。
陆溪屿有些诧异,道:“阿生,你这是?”
寒生翻个身背对着他,道:“别管我。”
陆溪屿感觉怪怪的,靠过去道:“阿生,你,你干嘛要把这袋尸骨放床上啊。就算这是我前世的,毕竟也是死人,你就这么抱着……”
寒生觉得烦,捂住耳朵,道:“闭嘴,说了别管我。”
陆溪屿很不舒服,一点也不想让这袋东西离他和寒生相贴的地方这么近,心中起了一股微妙的醋意。完全没有这东西就是前世的他的看法,只将其视为敌人,想让它离寒生远一点。
“阿生……”
陆溪屿手偷偷摸摸从被子缝隙里钻进去,想要把那个袋子扯出来。刚摸到,就被寒生警觉,霎时抓紧了,扭头道:“你干什么!”
陆溪屿立即噘起嘴,表现得一副无辜的样子,道:“阿生,我不想让你抱着这个,你把它拿开。”
陆溪屿本以为,凭借寒生对于自己的感情,在自己和一具死人尸骨之间,怎么也会选择自己的。
但他想错了。寒生似是有些恼羞成怒,用力把他的手拍开,道:“你到底有完没完?我抱它睡觉碍着你什么了?哪那么爱管闲事?不喜欢就滚!”
寒生简直不能理解,分明是他自己的尸骨,以那样一个形式在外曝尸几百年,他居然能跟个没事人一样毫不在意。自己现在在心疼在懊悔,他还要跑来阻止?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
“是不是只有变成死人,才能被你那样抱着?”
陆溪屿冷不丁冒出一句。寒生听见后,猛地抬头看他。
“你说什么?”
陆溪屿用身上披着的外袍裹住自己,麻溜地往地上一躺,道:“那我就把自己冻死!”
寒生登时更气了,大骂一句:“你爱死不死!”用力将被子盖住脑袋,再也不看他一眼。
此时外面天光很亮,还是午时,竹帘被拉下,屋子里一片阴翳。寒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没多久就忘了和陆溪屿的争吵,自己睡熟过去了。
陆溪屿在冰凉的地板上被冻得直打哆嗦,满心期待着寒生来叫他。但直到手脚都被冻僵,也没有听见动静。迫不得已扶着床沿爬起来,往床上一看,发现对方正怡然自得地睡着,根本没有要管他的意思。
陆溪屿很是伤心,用手背揉揉眼睛,脱了鞋,惨兮兮地爬上去。捡起寒生的被子一角,将肚皮盖住。还是觉得冷,又蠕动着往他身边靠,破开层层壁障,直到能够融入对方周围那一圈温暖之中。
尽管这样,他还是不开心,始终觉得身旁存在着一股危机感。
其实那袋子尸骨,说是被全部捡回来了,但在捡拾的过程中,没有找寻到尸骨的头颅,只有一个躯干和四肢,并不是完整的。
陆溪屿大概能猜出是怎么回事。第二世的他有那么多人怨恨,尤其是杀他的那个陆行知。极有可能觉得他死了还不够,事后又将他的脑袋割下来,吊到什么地方供万人唾骂,让他受尽羞辱。
虽然这些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但看寒生那副模样,一定是会要想办法把脑袋找回来的。若是让他知道事实,他肯定又会抱着自己的尸骨呜呜咽咽,嘴里嘟囔着说他不知道,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这些,陆溪屿并没有一种受到重视的感觉,反而认为寒生哭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或者准确来说,他一点不想将现在的自己,与前两世的那两个人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