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溪屿目送他们的气息彻底散去,转过身,笑嘻嘻对寒生道:“怎么样阿生,三十年,三百万,这笔交易怎么样?”
寒生敛着的眉头还未松开,瞧他这副模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道:“过往的那些冤债,就这么抵消了?”
陆溪屿轻松道:“人家都愿意给我寿命和钱了,我也没法再去和他们闹。就这样吧,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寒生想说,就算这样,你因他们而经历的那些痛苦,也没办法完全弥补回来。但看陆溪屿还是笑着的,乐呵呵计划到时候地府送来的钱要往哪里放,便没有说了。
不过陆溪屿虽然现在能够活蹦乱跳,但衣服上脸上都还是血。寒生不免担忧,道:“你之前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陆溪屿笑到一半,听见这句,立即停下。而后一手摸上额头,再度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瘫软着身体要往寒生身上倒:“不说我都忘了,我,我好难受啊~”
寒生还处在劫后余生的后怕当中,心脏怦怦直跳,神经也紧绷着,竟是没有看出陆溪屿在装病。急忙扶住他,让他缓慢坐到地上,一只手在他胸口上下抚顺,道:“哪里难受?怎么个难受法?是内伤吗?”
陆溪屿借机靠在寒生怀里,闭上眼睛,在自己身上乱指:“这里、这里、这里,全都好疼。我之前都吐血了,吐了好几次……”
“真的?!”
寒生捧住陆溪屿的脸,心焦道:“那,那怎么办啊,我们得赶紧回去找大夫!我记得你之前膝盖是不是也受伤了?”
陆溪屿心道,是吗?奇怪地揉揉膝盖,发现一点都不疼。正在疑惑,突然想起,那是之前俚鬼在他命簿上乱涂乱画的缘故,后面已经被使者首领给改回去了。
即使这样,他还是假装叫唤:“对,对啊,我膝盖也受伤了,痛死了!痛得我站都站不起来,更走不了路……怎么办啊阿生~”
陆溪屿的小心思,其实是想要寒生背他。但寒生在听完之后,只是稍稍歪头思索了一下,站起身来,道:“那……你先坐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好,就来带你回去。”
陆溪屿不情愿,想说还有什么事要处理,直接走不行嘛。看见寒生转身往云云仙他们躺的地方去,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乖乖闭上嘴,坐在原地等他。
云云仙和安无霁还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先前他们打架打得尘土飞扬,落下来的灰在他们毛发上厚厚铺了一层。寒生走到云云仙跟前,蹲下来,把他身上的土扫掉,轻轻摇晃:“仙仙,仙仙,起来啦。”
云云仙粉色的舌头吐在外面,脑袋无力动着,还没有恢复知觉。但看他一起一伏的肚皮,是活着的。
寒生没有办法,把他抱进怀里。再低头看一眼同样吐着舌头的安无霁,知道自己抱不动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尾巴,把他们两个从远处一并弄到陆溪屿面前。
“你在这里照看他们一会儿。”
寒生忽地想起一事,对陆溪屿道。转头看向先前被俚鬼轰塌的那个洞穴,心底的不安感涌上来:“我去看看那几个人类。”
在他后知后觉想起这事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感不妙了。
尽管做好最坏的打算,在跨过零碎的石块和土堆,再次进入那个封闭的空间后,看到眼前那一幕,寒生还是呼吸一滞,久久地定在了原地。
里面那些人类的状况,较之前更加惨不忍睹。先前还只是断胳膊断腿,留有一口气在,经过俚鬼那番轰炸之后,则是大半被掉落的石块砸成肉泥;又或者身体从中撕裂开,肉块散得东一块西一块。
地上鲜血横流,被空气中的尘埃覆盖住,变得灰扑扑一片。寒生咽下唾沫,忍住喉头的哽咽,踩上前,低头在满地狼藉之中四下搜寻,想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寻找许久,除了肢体碎片和半截身体,没再找到其他的。移动过程中,寒生脚下无意间踢到一个东西,站住一看,发现是一颗头颅。
那颗头颅的断处还残余着新鲜的血迹,是刚从身体上掉下来不久,断掉的脊骨突兀地显露在外。
然而,不止于此。让人感到更加触目惊心的是,头颅双眼圆瞪,视线朝向寒生,眼睛里满是惊恐。在靠近地面的那侧太阳穴处,还有着一道干涸的泪痕。
是寒生之前进来时,在尸山当中所对上的那双眼睛。
那个时候,这个人类,还是活着的。
寒生怔怔望着,与那浑浊发灰的、早已死去的眼睛对视。后者无声瞪大,只看着寒生所在的方向,仿佛是在问:“你之前明明说要救我,你干什么去了?”
寒生睫毛颤抖,在头颅面前缓缓蹲下,伸出手,遮盖住那双眼睛,将其闭上。
“对不起。”
“对不起……”
寒生将洞内的尸首简单掩埋,从洞穴出来的时候,很是失魂落魄。陆溪屿躺在地上,头枕雪豹的肚皮,怀里抱着云云仙,道:“怎么啦?”
寒生看他那副样子,是完全将洞穴里的人忘了,也没心思再提,道:“没什么,走吧。”
一说要走,陆溪屿又开始叫唤:“哎哟,我,我走不了,腿好疼啊……”
寒生二话没说,上前将他提起,一只手环搭在自己肩膀上,搀扶着他;同时腾出另一手,抓上云云仙和安无霁的尾巴。
陆溪屿有意犯贱,故意将身体的重量往寒生身上压。后者没吭声,只当他是真的腿上没力气,默默承受着。待到花好长一段时间走到洞口,发现外面竟是下雨了。
寒生怕会延误陆溪屿的治疗,不想在这多呆,道:“雨看着不大,先走吧,早点找到马车,也能早些回去找大夫。”
陆溪屿很享受他的关心,一点也不想告诉他,自己的伤其实在命簿被修改回去之后,就已经自动痊愈了。依旧虚弱道:“嗯,好,都听你的~”
寒生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到陆溪屿身上。后者受宠若惊,按住他的手道:“阿生,你干嘛,别脱衣服给我,你自己会冷的!”
寒生把他的手拍开,道:“冷什么冷,我有妖丹,又感受不到。你不是受了内伤吗,受不得寒,等下本来就有病,回去之后更严重了,病死了怎么办?”
陆溪屿心底一虚,想起不久前,地府使者所告知的自己这一世的死因。怕寒生会察觉自己以前干的一些事,完全不敢再说话,缩着脖子,默默将身上寒生的外袍裹紧了。
山雨迷蒙,寒生一只手拖两只死沉的妖怪,另一手扶着陆溪屿,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每走出一两步,就打滑一下,好几次险些摔倒。
他们在树林里前行,试图沿着原先来时的路走,找到停放在林子里的马车。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寒生觉得不对劲。
分明马车停放的位置距离山洞不远,顶多一刻钟就能到,为何他们兜兜绕绕这么久,都没有看见车的半个影子?
树林里没有任何其他的气息,不存在有人或妖捣鬼。唯一的可能,就是大雨模糊视线,让他们某个林间走岔了路。
雨越下越大,寒生的头发被打得浇湿,全部乱七八糟糊在脸上脖子上。陆溪屿看他行路如此艰难,也不敢再折腾他,将压在他身上的力收回来,老老实实自己走路。顺带接手对方手里拖着的豹子,将其扛上自己的肩。
这会儿寒生只用抱着云云仙,就轻松很多。时不时扭头看陆溪屿,担忧道:“你扛得起安无霁吗,身上的伤会不会变得更严重?”
陆溪屿干咳两声,道:“没事,就一只豹子而已,不算太重。我体内还是有灵力的,多少可以用点,顺带可以把他顶在头上挡雨。”
寒生“噢”了一声,转回去,继续看路。陆溪屿侧过头,瞧他那副眼神疲惫,狼狈不堪的模样,很是心疼。想出手在他们头顶幻化一个气罩,来遮挡些雨,但又顾虑着别的。
自己现在在寒生心中的形象,是一个浑身是伤灵力耗尽的伤患,而且奄奄一息、马上要死了。对方如此担心如此着急,恨不得能自己来替他承受这些,要是到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是被骗了,肯定会大发雷霆。当场把他弄死也说不定。
就在陆溪屿在坦白和隐瞒之间反复横跳的时候,耳边忽地传来寒生的一声尖叫。一转眼,后者已是不见了。
“阿生!”
陆溪屿被惊得大喊,恰逢漆黑的天幕上一道白色的雷电闪过。“轰隆”一声巨响,触目可及的山野上,所有的事物都亮了一瞬。
借着那道闪电,陆溪屿看清了他们目前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处山壁外侧,已经离开了之前的树林,脚下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路的边上,是枯草和稀泥交杂在一起的,比较低洼的荒地。因为没有明显的交界线,且当前地面被雨水打湿,到处都是泥巴,所以很容易踩空。
寒生方才,就是不小心踩到了道路边缘一处松软的地方,整只妖滑下去,顺着泥坡滚到了洼地里。
陆溪屿心里着急,一边四下大喊:“阿生?阿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一边在怀里胡乱掏摸,想找出个燃烧符纸来,照亮一下他们周围的环境。
但怀中空空如也,他带来的所有符纸,都在之前和俚鬼的大架中用完了。好在没多久,洼地里就再次传来了寒生的声音:“我在这……”
声音隔得并不是很远,陆溪屿松一口气,把雪豹从肩上放下来,暂时丢在路边,自己摸索着地面,一点一点滑到寒生身边。
“阿生,你有没有伤到哪里?能站起来吗?”陆溪屿摸到寒生的肩膀,试着将他从泥地里拉起来。
寒生把手里的云云仙递给陆溪屿:“我没事,你先把仙仙放上去吧。”
陆溪屿摸到狐狸毛,将云云仙接过,觉得这家伙实在碍事,反手把他往安无霁在的方向甩了出去。
解决完后,他又去扶寒生。寒生坐在地上不起来,声音有些发颤:“陆溪屿……”
陆溪屿一听到他这声音,就慌了,赶紧凑到他面前来,急切道:“怎么了?怎么这样?是不是哪里磕到了?很疼吗?”
“不是……”
寒生虽然嘴上说不是,但声音听着都要哭了。
陆溪屿急得要命。分明近在咫尺,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但因为是在深夜,又下着雨,他根本看不清寒生脸上的表情。
“那是什么?阿生,你,你说话啊,你是不是哭了?嗯?到底怎么了?”
寒生下半身和手上全是泥,又湿又黏。坐在那里,给自己做了好久的心理建树,这才带着哭腔开口道:“陆溪屿,我,我好像坐到了一个东西……”
陆溪屿这下更加被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手在他屁股上乱摸一通,什么也没摸出来。
“什,什么?你坐到什么了?”
寒生咬咬嘴唇,终于彻底哭了出来:“我,我坐到别人的尸骨了……而且好像被我坐碎了……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啊……啊?”
陆溪屿一下没摸着头脑,抓抓湿哒哒的头发,道:“什,什么,尸骨?你把别人的坟给弄塌了?”
寒生都要崩溃了,在雨里哭喊道:“你别说了,快想办法!怎么办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我,我不敢起来,那个尸骨在我屁股底下……”
这会儿,陆溪屿也没心思去想这路边上为什么会有座荒坟了,手忙脚乱安抚寒生,道:“好好,阿生,你先别哭,不会有事的,一具尸骨而已,问题不大……”
“怎么就问题不大了!别人的坟好端端在这路边,被我一脚踩塌了,我还把他的尸骨坐得稀巴烂,简直罪该万死……”
寒生脑海中反复回想起,之前在山洞里,因为他未及时救援而死去的那些人们。又想起伤势严重、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大夫治疗的陆溪屿;以及他没有保护好、从一开始就受伤昏迷的云云仙和安无霁。汹涌的内疚和自责扑面而来,将他裹挟得密不透风,几乎要窒息而死。
而现在,再次发生的这一意外,成为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寒生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要将那两撮从头皮上硬生生拔下来。喉底抽噎着,肩膀剧烈耸动,嘴里一遍遍念叨:“对不起,对不起……”
陆溪屿见不得他这副模样,一咬牙,上前将他拦腰抱起,道:“既然都说了你不是故意的,还有什么好自责的?不是说坐到人家尸骨上面了吗,至少要先看看,那具尸骨现在是什么情况吧?”
寒生懵懵的,脸上还挂着泪,不知发生了什么。被陆溪屿从原先坐着的地方挪到另一处,用手背揉揉眼睛,探头过去,和他一起看泥地里的情况。
周围的环境逐渐有了些许光亮,想来是要天亮了,开始能够看清楚一些事物。借着极度微弱的光,他们勉强能辨认出,泥里确实是有着一具尸骨的轮廓。
只不过,那尸骨并不完整。不知是因为方才被寒生坐散的缘故,还是因为年代久远,雨水将其冲刷到了别处。
又或者是,它被埋到这里的时候,本身就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