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想了想,道:“认识,就是那会儿认识的,是一个流浪汉。”
冥妖双手抓住大腿处的衣物,将其揪得死紧,继续道:“那你还记得,你都与他经历了什么吗?”
寒生仔细回想:“我好像是在一个破道观里认识他的……那个时候我无处可去,就和他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他人还不错,没有赶我走,反而还接济了我不少……”
“那之后呢?”
“之后?啊,他好像是修仙去了吧,找了个捉妖院报名当新弟子,从头开始学剑术法术。那个时候我和他还有联系,他还经常来告诉我他学习得怎么样。”
冥妖依旧隐忍,道:“再然后呢?”
寒生记忆有些模糊不清,顺着冥妖给的思路往后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然后就是……”
之后他没再怎么关注过他,因为心思全都扑在了那一世的陆溪屿,也就是陆行知上面。
他在野林遇到出来修行的陆行知,再次得了机会与他靠近。而那家伙也一改之前的恶劣态度,变得和颜悦色,即使看出他是妖怪,也没有杀他,而是耐心听完了他所讲述的自己和他前世的事情,并且展露出惊讶的神色。
之后就是无数次与他相见,陆行知为了方便,甚至还直接给了他望仙府的通行玉佩,这样就可以随时随地进去找他。
至于那个什么路禹……噢!他好像是在自己的捉妖院的学习成绩不错,被破格提拔进入道盟,也出现在了望仙府。寒生在去找陆行知的路上,偶尔能够看见他在执勤……
再往后,寒生就有些不记得了。
貌似望仙府出了点事,说是有个什么叛徒,妄图刺杀道盟少主,被百千弟子围困于前庭广场。寒生在那日踏入望仙府后,看见广场上空密密麻麻浮满了御剑的弟子,皆施法起势,将矛头对准广场中央一人。
寒生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恰好路过,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发现被围困的对象,居然是路禹。
惊恐之余,回想起他往日对自己的恩赐,想着定要回报他,于是毫不犹豫扑了上去,将双翅舒展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保护罩,把自己和尚且已经重伤昏迷过去的路禹包在里面。
然而,就在他行动的下一刻,广场上空千千万万道凌冽的剑意直奔他而来,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羽翅。但好在他的翅膀够厚,能够将攻击悉数抵挡。
上空的捉妖师们见居然还有一个妖怪胆大包天地跑来救路禹,霎时更为气愤,直接一个俯冲而下。为首一人行至寒生身边,手起剑落,干脆利落的在他双翅翅根处齐齐斩下。
在羽翅内死死抱着昏过去路禹的寒生,只觉得翅膀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周身的黑暗很快瓦解,有光亮倾泻而入。“扑通”一声闷响,两只硕大的翅膀齐刷刷从他身侧倒下。
“啊,啊……”
寒生浑身震颤着,不可思议的挪眼,看向自己身后。两片羽翅就那么平躺在那里,断处还露着鲜红的血肉。
下一刻,鲜血从他的后背喷涌而出。
“我,我的翅膀……”
寒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事情突然变成这样,放下怀里的路禹,手脚并用地爬去捡他的翅膀:“我的翅膀……我的翅膀……”
他捧起那足有两三人并肩宽度的羽翅,呆呆望望四周。周围全是持剑逼近的捉妖师,面前路禹还躺在那里。
他的翅膀突然就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做,突然就没有了。
“我的翅膀……我的翅膀啊啊啊啊!!!”
寒生不知所措,跪坐在路禹和自己的羽翅之间嚎啕大哭。捉妖师们都看着,并未起丝毫怜意,举剑走近,欲直接将他斩杀。却是被人叫住了。
来人是陆行知。
他双手插兜,脚步轻快,扬扬下巴,示意其他人将路禹拖走,自己则在寒生面前站定,弯下腰来,瞧瞧失魂落魄的他,道:“哎哟哟,我的小美人儿,这是怎么了?翅膀断啦?啧啧,你说你,若是好好的直接来找我,怎会发生这种事?还非得要来参和一脚,你看,这不就误伤了嘛!”
寒生还是不理,陆行知直接打横抱起他:“走咯走咯,别管那人,我们去干我们的事。浴池水已经放好了,和我一起泡玫瑰浴吧?”
寒生被带离现场,透过陆行知的肩膀,看见路禹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带走了。
路禹的行刑日在第二日。
寒生被陆行知穿上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扎得像小姑娘,领着他站在最高处的看台,观赏下面的行刑现场。
“小美人儿,你知道什么叫铁娘子吗?”
陆行知在寒生耳边神乎其神道:“那玩意儿是别的国家进奉过来的一种刑具,人形包铁,内置上千根铁针。将要施刑的人抓住手脚,按进后部的铁壳里,让铁针扎透他的身体,这样他就动不了了。再将前边的铁壳合上,对应的铁针就会扎进去,将他的身体完全刺穿。人在里面只能感受到痛苦,却不能立即死掉,而是慢慢感受到体内的血一点点流失,直到最后,成为一个干瘪的尸体……”
寒生面无表情地盯着刑场,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陆行知两手一摊:“因为他罪大恶极,留不得在这世上啊?他不仅想着要杀我,三番五次在我居住的地方设陷暗杀,还和我手下的人大打出手,昨日更是害得你失去了翅膀……”
陆行知搂住寒生的腰:“如此罪孽深重,怎么还能让他活呢?”
寒生的心中不起波澜,对于昨日说要保护路禹的言辞,已是在潜移默化中泯灭了。虽然这完全怪不了后者,但在当今的情况之下,他多少会认为,自己失去翅膀,是对方害得。
如果你没有跑去暗杀陆行知,你怎么会被围杀。
如果你没有被围杀,我怎么又会像个蠢货一样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救你。
所以都是因为你,才会害我失去翅膀。
陆行知一遍遍在寒生耳边念叨着,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到路禹的身上,而寒生在他的游说之下,终于看着路禹被推入了那刑具,面上未起任何波澜。
那刑具是正面着他们所在的看台的,所以路禹被千万根钢针刺透身体的那一瞬间,寒生看得清清楚楚。
寒生看见他身体抽搐了一下,随后便不再动,只是意外地抬起视线,看向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寒生感到奇怪,不知道他看自己做什么。是在怪他吗?
他还欲再看,陆行知却是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他的眼睛,道:“好啦好啦,我们不看了,这么血腥的场面,等下吓到我的小宝贝了怎么办?我们走吧,不看了昂。”
陆行知拉着他走,寒生被迫转身。在目光移动的那一刹那,他再次对上了路禹投向自己的目光。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慌,但说不出那是什么,只是抓住陆行知的手臂,跟上他的步伐。
路禹死了,听说在那铁质刑具里关了三天,流出来的血盛满五个大桶,有八斤多。
之后的日子里,陆行知三番两次想要和寒生上|床,但寒生全部拒绝。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一点不想与这个人有肌肤之亲。哪怕他正是自己足足等待三百年的陆溪屿转世。
最终,陆行知彻底厌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行为,不再分给寒生一丝笑脸,毫不犹豫大手一挥,命人将他关进了兰阳郊外的罗兴妖狱。
正是那个他之后呆了三年,在里面遇到鹿妖小野的妖狱。
冥妖听完寒生的讲述,表情变得难以捉摸。摸着下巴思索良久,总算支支吾吾道:“那个,你……你就没有设想过……那个叫陆行知的人……不是你的陆溪屿吗?”
“什……么?”
寒生笑道:“姐姐怎么现在还有空当说笑?陆行知不是陆溪屿的话,还有谁会是?一模一样的脸、身高、重量、眉眼,就连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而且也是道盟盟主之子,带着同样的玉佩和玉冠,喜欢穿白袍,字迹很好看。怎么可能会不是他?”
“那个,那个……”
冥妖的冷汗涔涔而下,都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同他说了。闭上眼,将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其实,外貌这种东西,是在投胎之前就已经设定好了的,和前世的一模一样,就相当于一个皮套,将魂魄灌输进去,合二为一,才是一个新生的人。”
“但,但是,在投胎当中,还有可能会出现一种差错。就是,这个人的魂魄,进到了另一个人的皮囊里。就会造成外表看着和前世一模一样,但实际上,里面的内芯完全是别的人……”
“怎,怎么可能啊。”
寒生还在笑,但脸上的表情已然僵硬许多:“意思是投胎投错了?可魂魄转世投胎的每一步程序都由你们在管理,怎么可能会出错?就算有,概率也极小,断不可能出现在陆溪屿身上。”
他虽然说什么也不信,面上保持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冥妖实在坚持不住,实话实说道:“实际上,你以为的那个什么陆行知,根本不是陆溪屿,那个叫路禹的才是……”
寒生终于彻底笑不出来了了。
冥妖还在往他心上插针,道:“你……难道感知不到他看你的眼神吗?前世有羁绊的人,在转世靠近之后,都是会产生感应的。你和陆行知相处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和他抱在一起,连心跳都不会加速。相反,和路禹在一起的时候,就只是并肩坐着,你都可以感受到你们两颗心脏在彼此吸引。你对此……真的没感觉吗?”
寒生完全呆愣住,盯着前方的地板,仿佛灵魂离了体,眼睛里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一只手掐着自己大腿,几乎要将其掐紫。
怎么可能……
路禹怎么可能是陆溪屿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路禹就是陆溪屿的话,那,那他……
那他从来只是把对方当做一个朋友,没有倾注过一丝感情,也就最开始在破道观一起住的时候,和他关系密切,后来再次遇到陆行知,便一心扑到了后者身上,再也没怎么理会过他……
那陆溪屿呢?那个时候有前世的记忆吗?记起他了吗?起先好像没有,还在问他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应该是后来想起的吧?什么时候想起的?那个时候,自己在干什么?
好像……一直在陆行知身边往返留连,将他当做空气,哪怕他从小捉妖院辛辛苦苦被提拔到望仙府,也没怎么正眼看过他……
等等,他本来好端端地在街上生活,日子过得还算平稳,突然有一天和自己说要去修仙,那是……为了自己吗?
还有从小捉妖院一路往上,不远千里来到兰阳,成为那所谓的陆行知的部下,最后将刺杀的剑尖扎向对方……也是为了自己吗?
寒生眼眶肿胀发热,不敢再想,用力抹抹眼眶。正想再问冥妖些问题,突然想起了一事。
如果路禹就是陆溪屿的话,那他死的时候……
自己眼睁睁看着他被按入刑具,千根铁针扎透他的身体,他强忍痛苦仰头看自己,自己却未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和陆行知走了!!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自己分明瞧见他在往高台上望,也知道他在看谁,可心底却是想着他死了也好,因为自己觉得自己断翅是被他害得!!!
既然这样,自己走后,他被关入铁罩,迎面的铁针将他扎得体无完肤,脸刺穿刺透,眼珠被扎爆,头骨被扎碎,心脏被扎穿,活活立在那里放了三天的血……临死之前,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自己在第二世死之前都这样对他了,他在第三世转世回来之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在自己身边笑脸相待啊?不应该杀了他,亲手报了这仇吗?
寒生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倏地一下站起,眼泪砸在地板上,响声硕大。
冥妖撑着脸,不再言语,就只是静静坐着。片刻后,房间的门被猛地一摔,寒生冲了出去。
他像疯了一样在杪秋院里狂奔,去寻找陆溪屿所在的位置。他边跑边放声痛哭,怎么也控制不住。泪水被风吹着往身后洒落,跑的过程中满脑子想的都是:既然陆溪屿就是路禹,第三世回来,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留着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做什么?就不怕这一世自己又把他害死吗?他是嫌命长吗?还是已经死惯了?
寒生闯开陆溪屿房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不在这里。寒生扭头就走,继续在院里四下狂奔。
跑着跑着,鞋都跑丢了一只,头发全部散下来,像稻草一样糊在脸上,他也不管。他跑遍了杪秋院的后院、前庭、中庭、厨房,都没有看见陆溪屿。所有瞧见他的弟子,都被他疯魔的样子吓到。
就在他停下来,睁着赤红的眼睛,喘着粗气问陆溪屿去向时,有弟子颤巍巍地给他指了教场的方向。
寒生又打转往那边飞奔而去,心道,不管怎样,先同他确定。有可能冥妖是在吓唬自己,有可能陆溪屿根本就不是什么路禹。这就是个骗局,特地来骗自己这个傻子,定不要上当了。
但当他状若疯癫地赤足站立在教场门口,看见里面那个远远背对着他的身影后,情绪忽地就全然崩溃,再也控制不住,立在那里大声地哭了出来。
因为寒生不理他,自己又没事做,陆溪屿难得来教场一趟。听见寒生的声音,他诧异地转过身来。
看见他那副模样,霎时慌了,几步奔过来,当着在场数百弟子的面抱住他,低头道:“怎么阿生?是来找我的吗?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寒生摇头,双手揪住他的衣襟,腿下发软,缓缓滑跪下去,呜咽道:“你,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陆溪屿心急火燎,也跟着跪下,扶住他,道:“告诉你什么?慢慢说,我在听。”
听到陆溪屿如此温柔的语气,完全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寒生顿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加惨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路禹,到底是不是……”
陆溪屿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定是冥妖将事情告诉他了。把寒生扶起,拍干净膝盖上的灰,在他抽搐不已的后背上轻柔抚慰两下,道:“嗯,我是。”
寒生在听到他确切的回答以后,心中仅有的最后半点希冀终于土崩瓦解,铺天盖地的绝望和罪恶将他淹没。
他死死揪着陆溪屿的衣服,哭得几近晕厥,耗尽所有的力气撕心裂肺哭喊:“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我,我那个时候那么对你,我都不知道……我对你那么冷淡,没有关心过你,没有把你当做一回事,连你死的时候都没有回头,甚至你被关在那刑具里的那三天,都和别人在一起……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杀陆行知?!为什么要去找死?你不知道他那么厉害,你根本打不过他吗!!”
寒生哭喊得嗓子都要哑掉,手伸上去摸陆溪屿的脸:“疼不疼啊,疼不疼啊……那么多针,直接把你扎穿了……你怎么不杀了我,你为什么不一回来就杀了我啊?你不恨我吗?我那么对你,你怎么都不恨我……”
陆溪屿坐在地上,将他抱在怀里,静静听他哭完。等他终于耗尽力气,瘫软在自己肩头,才抬起一手,抚在他的脑后,大拇指摩挲几下,一一回答道:“不疼,早就不疼了。为什么要恨,我就你这么一个媳妇儿,我恨你了,还能找谁去?”
“至于为什么要去杀那个人……有两个原因吧。一是他投胎的时候故意□□队,害得本来给我准备好的皮囊叫他抢了去,我只能被迫投胎成那个叫路禹的。顶着我那张脸和身份活那么多年,他早该死了。”
“二的话……是因为那个人欺负你啊,我都看在眼里。我那么捧在心尖上的妖怪,他居然敢就这样随意践踏,当然要杀了他。他罪该万死。”
寒生身体的颤抖还没有消减下去,他已完全不能控制。手攥成拳头,在陆溪屿腹部接连重击:“你个傻子!你个蠢货!你个猪!!你在杀他之前不知道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啊?菜得和什么一样也有勇气去杀他?那他妈不是白白送死吗?!!你是不是有病!!!”
寒生的哭喊带着嘶哑的怒音,喉底像是要渗出血来。
陆溪屿结结实实接下他的拳头,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好一会儿,道:“哎哟,哎哟,阿生别打,我肠子要断了……”
其实也没有断,他只是在装。过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寒生的回应,还以为他是生气,不想理自己了。正想起身再哄哄,一抬头,对方却是笔直地朝他怀里倒了下来。
“阿生?!”
陆溪屿惊慌失措扶住他,低头去看他的脸。发现寒生满头大汗,双眼紧闭,已然昏厥过去。
应该只是体力耗尽。
陆溪屿长舒一口气,将他打横抱起,站起身,打算往教场外走。一回头,发现全场弟子如出一辙的惊愕脸,显然围观了全程。不禁脸一烫,朝他们大喊道:“看什么看,滚回去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