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溪屿现在回想起,还是有些气愤的。
如若那个时候在他身边的不是自己,而是顶着那样一张脸的他人,他是不是也会喝了酒之后,将其误认成自己,和对方在那个破庙里翻云覆雨?
这么一想,他情不自禁转头看向寒生。
寒生还是睡着的,安静下来的面容乖了许多,呼吸一起一伏,睡得很是安稳。
但一想到,他就算是睡在别人身边,也会这般安稳,陆溪屿额角的青筋不觉又暴了起来。一只手压在枕面上,俯下身,另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心道,不行,这具身体,只能属于我。
手尽管掐着,但只是走个形式,丝毫没有用力。寒生眉间平缓,并未感到不适,不过像有些感到燥热,开始来回在被子里翻滚。
陆溪屿见状,松了手,从自己的枕头底下取出一把蒲扇,对着他的脸扇风。寒生又不动了,舒爽下来,抱着一处被角,继续平稳地入睡。
冥妖在杪秋院住了一段时间。
院里的弟子早已对有妖怪在家里游荡司空见惯,见到她了,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并无其他过激反应。
倒是西佛寺那边的小和尚,自中轴线另一侧瞧见浑身青紫的冥妖,吓得丢了扫帚,尖叫着大喊有死人回魂了。被方丈拿法杖追着满院跑,脑袋上挨个敲了几个大包才歇气。
林成济因为在院里得不到关注,陆溪屿也不理他,气呼呼地坐马车回了南斗院。沈温茂还是跟着,只剩江元青留在这里,依旧跟在何风吟屁股后面跑。
何风吟懒得带小孩,将她的小侄女丢给方丈,自己和江元青跑出去玩。其间最长没归家的时间是十天,说是和后者到江南赏花去了。
寒生不知怎么地,自那日后,又生起闷气,陆溪屿同他讲话,他也不回,像没听见似的,吃饭,睡觉,做自己的事,就是不理他。
陆溪屿委屈,成日跟在他身后嚷嚷,说他睡完提起裤子就翻脸,好生伤他的心。
寒生烦不甚烦。一日,在他第两百八十三次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反手抓住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往前用力掼进了一个水井里。
陆溪屿倒着栽下去,头浸到水里,差点没被淹死。寒生没理他,兀自走掉,没有要救他的意思。陆溪屿只能两只手撑着井壁,在前来打水弟子的震惊目光里,一点一点倒退着爬出来。
寒生也很烦,归根结底还是之前得知的陆溪屿在边上瞧见他割肉一事。羞耻、愤怒、担忧,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让他整日心神不宁,百转回肠。
冥妖自来了杪秋院,第一次尝到人类的饭菜后,才知世间竟有如此美味,此前几千年的光阴,就只是在地府吸食阴气,简直是白活。顿顿胡吃海喝,寒生吃不下的饭,全让她拿去吃光了。
冥妖虽然是个饭桶,但多少也察觉得出寒生的异样。分明那日是被陆溪屿抱着离开的,不久后,从他们屋里传来床上纠斗的声音。她作为妖怪,在邻院听得真切。但如今又变得这副模样,对陆溪屿爱答不理,问题肯定还是出在那日。
所以冥妖吃饱喝足,拍拍肚皮,想着要做些什么,出门溜一圈,将寒生带到了自己屋里。
冥妖一改散漫,变得正经起来。坐在太师椅上,先是同对面寒生唠嗑:“我之前一直在地府工作,对人间的事不太了解,但多少有所听闻,你……是妖国皇子吧?”
寒生没精打采地吃她递过来的瓜子,道:“嗯,在国家被人类灭掉之前,是的。”
“哎呀哎呀。”冥妖忍不住馋,在他面前的盘子里抓一大把瓜子过来,边磕边道:“这,这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国家嘛,建起来就是,没有子民就招揽,没有制度就建立,没有钱就挖矿……反正只要你在,迟早能恢复的。”
“……嗯。”
看寒生还是心不在焉,冥妖知道该和他说些正事了,直起腰杆,目视他道:“你这些日,好像都不怎么理你家那个,还是因为那天的那件事吗?”
此话正中寒生心坎,他拿起一粒瓜子的动作停住,任凭它悬在桌面上方。
冥妖把瓜子磕得咔咔响,扭头把皮吐掉:“唉,你们不是小两口吗,干嘛突然生气啊?不就是他告诉你了你遭难那会儿在你边上看着,这也没什么好气的呀……是不是因为他分明看见你那样了,还不救你?哎呀,这不怪他,他那个时候就是一个魂魄,又没有实体,跑到人间来都快把身上的阴气耗尽了,回去之后又差点灰飞烟灭,完全没法救……”
寒生将手里那颗瓜子丢掉,攥紧拳头,道:“嗯,我知道。我就是……”
说到一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重新住嘴,抿抿唇,喝了一口冥妖给他泡的茶。
蓦地,寒生道:“姐姐既然是自从他第一世死亡后,就在地府接应他的,那应该关于他在下面发生的所有事,都知道吧?”
冥妖理所当然道:“对啊,我都知道,他每个三百年都是我在看管他,他干的所有事都在我眼皮子底下。”
“那,姐姐可否先告诉我,他第一世是怎么死的?”
冥妖大口嗑瓜子的动作也停下了。
房间内静默许久。寒生没得到回复,奇怪看冥妖一眼,发现她两手端放在桌面上,眼眸垂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那盘瓜子。
直到寒生试探着再叫一声:“姐姐?”她方才有反应,抬起头来,神色阴郁道:“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寒生一听,脸色顿时也变了。
冥妖道:“不过,既然你是要和他这一世相守一生的对象,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为好。”
寒生屏气敛声,大气不敢出,生怕会听漏一点关于陆溪屿的事情。
“人在死之后,通过黄泉路下来报道,我的同事们会拿到写着每个魂魄死因的状单,而那些没有经过修整的魂魄,也都保持着他们死亡时的模样。”
“我那回刚好在黄泉路口轮班,陆溪屿就是我接收的魂魄里面的一个。”
“因为每日经手的魂魄很多,就算是归我看管的,我也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但唯独陆溪屿,我记得特别清楚。”
寒生忍不住道:“为什么?”
冥妖惆怅道:“因为……太惨了啊。”
“他的魂魄从黄泉路上飘下来的样子,太惨了。”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身上,手臂上,腿上,包括脸和后脑勺,全部烂了。布满血洞,上面还插着剑,几十把,把他戳成了筛子,骨头都在身体里被割碎,肉连在那里,看不见皮肤,全是碎片。”
“阴间血不落地,他从路上下来,身体里还有血在流。看样子把全身的血都流光了,血珠漂浮在空中,阴吏拿兜子捞了好久才捞干净。”
“他飘到我面前时,我抬头看他,都看不见他的脸,有两把剑从他眼窝里戳出来,从后脑勺进去的。耳朵和鼻子都被割烂,脖子那里只剩一根骨头,衣服碎片混合在血里,血汇集到剑刃上。”
“其他的魂魄都被吓跑了,阴吏追上去,花好长时间才全部追回来。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叫他先去修魂吏那里把脸修一下,然后才有时间看鬼差带给我的关于他死亡前的记录。”
冥妖一边说着,一边瞄寒生的状况。瞧见他已经面无血色,嘴唇惨白,随时可以晕过去,赶紧给他把茶杯加满,递过去给他。
寒生哆嗦着举起茶杯,小抿一口,这才冷静了些许,将手放下,继续听。
冥妖深吸一口气,道:“那份记录里写到,他死前和别人打了一架,对方数量至少上千。因为地府同时也有他的身份记载,我去看了一下,他是当时道盟盟主的儿子,那么,记录上写的与他打架的人,应该就是整个道盟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自己家里的人反目成仇,只知道他做了很严重的事,以至于对方领头的人对他下死手时,丝毫没有留情。我后面又去查资料,看了看与他相对的人,发现那位,居然和他有血缘关系,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要杀他,自己并未出手,而是让道盟百千弟子的剑代劳。我再偷偷去翻阎王的生死簿,发现陆溪屿那一世的寿命只有二十七年,他的父亲,却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三岁。”
冥妖拧着自己山根,眉头皱起,没有勇气抬头看对面的寒生。
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情况了。
寒生终于对一切心知肚明,对于当年他与陆溪屿分别之后的事。
每一届从各大捉妖院选举出来的道盟盟主,在上任后都会举院搬迁到兰阳望仙府,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当时,因为陆文秉是刚上位,还没收拾好搬院的事宜,便暂时待在杪秋院。
发生陆溪屿和褚玉尘一事后,他终于意识到不能再等,马不停蹄整理好一切,于当日,带着陆溪屿和整个杪秋院,全员搬到了兰阳。
而那个时候,找到郊区别苑的盛延清,实际上应该是奉他之命来杀自己。但至于最后为什么没有杀,而是叫他滚出邢城,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为什么后面陆溪屿会和他的父亲对上……寒生的肩膀耸动起来,喉底梗塞难忍,是拼尽全力力气,才没有让自己掉眼泪。
肯定是因为陆文秉告诉他,自己已经被他给杀了,叫他不要再痴心妄想,好好在兰阳修炼,当好他的道盟少主。
而陆溪屿那个蠢货,自是不信,应当还背着他父亲偷回了邢城几次。但那会儿,自己又因盛延清的警告,早已离开那里,他自然是找不到的。所以一怒之下,就和他的父亲翻了脸,不自量力地要和整个道盟对着干。
寒生不想再想了,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音色沙哑道:“那之后呢,他在地府,还有做什么事吗?”
冥妖见他有所好转,甚是欣慰。清清嗓子,道:“之后……没什么大事,就是期间偶然发现我有连通人间地府的本事,缠着我说想看看你,我便给他看了。那个时候你刚好在河里洗澡,不着寸缕,叫那家伙看了个光。”
“……”
寒生呆滞住,眼眶里含着的泪风干半刻,脸上逐渐染上了两片红晕。
他没有破口大骂,只是依旧沉默,同时在心里暗暗记下,道,原来这家伙,从那个时刻,性子就已经开始变了。
寒生咬咬嘴唇,道:“我还想知道……他第二世是怎么死的。”
冥妖的神色再次一顿,不自然瞥过脸,暗声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寒生觉得,在听了陆溪屿第一世的事情之后,已经不会再对其他事起更大的波澜。于是道:“嗯,想知道。”
冥妖无奈叹气:“好吧。我同你说。”
“你可还记得,第二世的他叫什么名字?”
在说之前,冥妖率先问了一句。
寒生毫不犹豫地答道:“知道啊,他叫陆行知。”
冥妖面上一僵,又试探着道:“那你……可认识一个叫路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