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这个蠢货私自从地府跑出来了?”
寒生猛地一个转身,揪住陆溪屿的衣领,胜似愤怒的眼睛里闪着异常的泪光。
“你跑出来干什么?就因为在地府看到我那样,一路从黄泉路跑到人间来了?你来有什么用吗?碰不到我说不了话,一点忙也帮不上,除了被人间的阳气消耗掉魂魄,你还能做什么?你不会以为你这样很伟大吧??!”
尽管寒生口中的骂词锋芒毕露,没有给陆溪屿留一点喘息的机会,但当陆溪屿怔怔盯住他的眼睛,却发现,里面盈着的泪水,淌下来了。
陆溪屿心中起了柔软,伸出一只手,抚住他的脸颊,轻叹道:“阿生,我回去之后,没有挨罚。”
寒生的双眼微微睁大。陆溪屿又道:“只不过被冥妖姐姐骂了一顿。但她很好,骂完我后,替我挡下了要来责难我的府兵,还用阴气帮我修补魂魄。”
寒生失了颜面,心中有气,故意恶狠狠道:“你有没有挨罚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只是一个地府的游魂,他们又弄不死你。我还恨不得他们将你打个半死不活才好!”
陆溪屿低头盯他,道:“可阿生,你刚刚骂我,不就是因为怕我私自从地府出来,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会遭到严厉的惩罚吗?这分明是在担心我,嘴硬心软……”
“……”
陆溪屿脸凑得极近,眼看就要碰上来。寒生忍无可忍,提起拳头,朝他脸上用力挥去:“我去你的嘴硬心软!!”
陆溪屿迅速摆头躲避,让寒生两拳都落了空,反之抓握住他的手腕,往回一拉,将他用力拽入自己怀里。
寒生脸贴着他的胸口,怒不可遏抬起头,刚要骂他,陆溪屿噘着的嘴已是落了下来。
寒生又惊又慌,拼命推搡,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抬腿给了他一脚:“你干什么,这里还有人!”
陆溪屿的动作一顿,和寒生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冥妖。此刻她正半坐在床沿上,手里捧着一碗饭,大口往嘴里塞着。注意到他们的视线,扬扬下巴,含糊道:“继续啊,我还没看够呢。”
“……”
陆溪屿清清嗓子,道:“不给看,下面的是付费内容。”
“?”冥妖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磕:“老娘被你害得饭碗都丢了,现在看你俩亲个嘴,都要付费?不要脸!”
陆溪屿才不管要不要脸,扛起寒生就往门外跑:“冥妖姐姐在人类地界受尽苦楚,应当好好休息才是,看不得这么刺激的东西,对身体有害。”
“什么?!”
陆溪屿用脚把门踢上,将冥妖的叫喊关在屋里。寒生被他扛在肩上,甚是不悦,扭动道:“你又发什么疯,快放我下来!”
陆溪屿不放,一路将他抱到自己屋里。寒生对他拳打脚踢,将他后背捶得邦邦响,道:“陆!溪!屿——呃啊!”
寒生被陆溪屿一把掀到床上,五脏六腑为之猛地一震。还在眼花缭乱之际,后者已然把鞋子一蹬,利索地爬上来,压覆在他身上,低头看他:“阿生。”
寒生对他怒目而视:“有病是不是。”
此刻他们二者得了独处,陆溪屿语态又柔和下来,硕大一个躯体压覆在寒生身上,一时竟是蔫得像一只狗崽。
他将脸埋在寒生胸口,膝盖跪伏在他腿间,身体蜷缩起来,闷声道:“阿生。”
寒生没力气再推他,顺势躺平,一只手扶上自己的额头,闭眼道:“干什么。”
“我,我对不起你。”
寒生道:“什么对不起。”
陆溪屿道:“哪里都对不起。”
寒生道:“别讲屁话。”
陆溪屿停顿了一会儿,脑袋委屈地左右蹭了蹭,道:“我,我那个时候,没能在你身边,就只是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寒生道:“你那时候不都死了么,怎么在我身边。”
陆溪屿猛地抬起头:“如,如果我没有三百年的服刑时间,如果我一百年就转世了的话,我就可以在你身边,像现在这样保护你,而不是……”
陆溪屿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寒生察觉不对劲,抬起头看他,发现这家伙正跪立在自己身上,眼下挂着两串泪珠,正大颗大颗往下滚。
“而不是像个蠢子一样,只能在边上哭,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
寒生本想冷冷地对他说,就算你在我身边,也未必保护得了我。但刚一张嘴,就停住了,犹豫一会儿,还是将此话收回来,头侧向一边,道:“这有什么关系,我就算不认识你,我的生活也是这样子的。”
“一个家国尽失的妖国皇子,在人类地界四处流浪,怎么可能一直安然无恙地生活。”
寒生盯住屋角的一副挂画,上面是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若是没有在一开始遇到你,我所经历的这种事,只会比现在更早,更多。”
“更也许,根本活不到现在,在你第一世,或者第二世就死掉。”
寒生越看,越觉得画上那黑袍男子像自己。
“可是。”陆溪屿还是一副眉眼低垂的模样,道:“在一开始,是我先缠上你的。”
寒生对他这话感到有些奇怪,转过头来,看着他。
“那个时候你一只小妖怪,在邢城的街道上边跑边哭,一头撞到我怀里。我把你抓住,问你为什么要哭,还不准你走,直接把你绑回家了。”
陆溪屿越说,头垂得越低:“既然是我先招惹的,我定是要对你负责。”
寒生皱着眉头看他,越看,眉头拧得越紧。终于,实在是受不住,讪笑出声,道:“你们人类都是这样?一有个什么因缘羁绊,就咬死对方,要和对方私定终身?碰瓷是吗?”
“……”
陆溪屿不说话,低头把身上披着的乞丐袍脱掉,丢到寒生枕边的位置,重新压覆下来,两只手撑在他身侧,道:“阿生,你这话说得不对。分明是我要对你负责,怎么反倒我还成碰瓷了?嗯?碰的什么瓷?”
寒生眼珠一转,道:“嗯……随意将我的生命和你的绑在一起,耽误我的时间,将我弄得心烦意乱。”
“什么啊……”陆溪屿看着又要哭:“什么叫我耽误了你的时间?和我在一起是耽误时间吗?若是真觉得我耽误了你,为何又要一世又一世地在人间等我?不是喜欢我吗?”
寒生故意道:“不喜欢。”
陆溪屿瞳孔一缩,整个人颤抖起来:“你,你……阿生,你再说一遍?”
寒生还是故意道:“不喜欢。”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溪屿的脸由红转绿,又憋得发紫,从眼眶里又挤出几滴泪来,哭喊道:“果,果然!就是嫌我没有保护好你,嫌我废物,嫌我又穷又丑,所以才不喜欢我的呜呜呜……早,早知道一开始,就不去招惹什么乱七八糟的妖怪,害得被下诅咒,你发生了那种事,都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呜呜呜……”
“……”
“呜呜呜呜……我,我,是我没用,我什么都干不了,我保护不了你……害得你都讨厌我了呜啊啊啊!!我不活了!!!”
陆溪屿突然从寒生身上爬起,猛地一头撞向旁边墙面上的窗棂。等到寒生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扑上去看他,他已经满额鲜血地向后仰倒下来,两只眼珠子东南西北乱转,看上去是被撞晕了。
“……”
寒生用手戳戳他:“喂。”
“……”
“陆溪屿?”
“……”
“陆!溪!屿!”
“……”
寒生怕他真是死了,急忙去探他的鼻息。
好在还有一点气,暂时应该死不了。
寒生把他拖到床的正中间,拿被子过来把他盖住。自己也想躺下,发现没有位置,于是把他往床里推了推。
在靠近床外侧的一边躺下来,枕边就是之前陆溪屿脱下的那件乞丐袍。寒生看着碍眼,想把它丢了,但知道要是真丢掉,陆溪屿醒来肯定又要吱哇叫唤。
所以,他简单把它折几下,想放到不碍事的地方去。但在手指触碰到其中一块布料时,觉得手感不对,将其凑近了仔细看看,发现那块布与其他缝缝补补在一起的布料不同,尤为繁复和厚重。
若说其他五颜六色的布料,就只是当下普通平民所着,这一块,看起来则像是某地皇公贵族才能使用的。
但像陆溪屿这样穷得兜里掏不出一个子的,哪里能买得起这种贵族所穿的布?
况且,令寒生感到奇怪的是,这块布,他越看,越觉得眼熟。
冰蓝色的底色,上用白色的丝线织造了一朵莲花,花瓣洁白,花蕊金黄,分明是……寒凛国独有的霜雪莲!!
寒生捧着乞丐服的手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陆溪屿,不为别的,就为这衣服上与众不同的一块布料——分明是他以前在寒凛当皇子时,所穿的衣服上面的!!!
寒生毫不犹豫地跨坐上陆溪屿的腰,用力摇晃他:“喂!陆溪屿!赶紧给我醒过来!我问你,这块布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这破衣服上?!你什么时候弄到手的?喂!!”
陆溪屿脑袋被他摇成拨浪鼓,哼哼唧唧几声,还是晕过去的。
寒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既然这块布来自他以前的衣服,就说明那个时候寒凛国还在;寒凛国不仅在,陆溪屿又能够近自己身,还能从自己穿的衣服上割下一片布——是第一世他们在寒凛初遇时这家伙干的!!
寒生继续翻来覆去在陆溪屿那件破袍子上来回查看,又陆续找到好几块眼熟的布料。后又在下摆发现了一块格外突兀的布,像是才刚拼接到这里,还没能与其他的缝合成一整圈。
寒生揪着凸出来的那块黑色布料,攥在手心揉了揉,意外地再次感到熟悉。总觉得这种手感自己好像就近触摸过。无意间将手搭在自己的膝上,刚一落下,就摸到同样的触感。低头一看,发现这块料子,和自己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所用,居然一模一样!!
寒生有预感,赶紧抓起自己的衣摆,左右检查了一圈,果然在后摆一处平日看不见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方形的破洞。
他将陆溪屿袍子上的那块布和自己衣服上缺少的漏洞对在一起,发现完全吻合。呆呆地看了许久,蓦地怒上心头,一把揪起陆溪屿的衣领,朝他脸上啪啪扇两巴掌,吼道:“给我起来!!!”
陆溪屿被他扇醒,捂着剧痛的脑袋缓缓坐起,口中喃喃道:“阿生,阿生,我是不是死了……我头好痛哦……”
“我痛你个头!!”
寒生又补一巴掌,把他那件乞丐袍抓起在他面前,质问道:“好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陆溪屿额头上还有一团干涸的血迹,捂着肿起来的半边脸,模模糊糊看向寒生手里的衣服:“唔,这个……不是我的外袍吗?”
“我他妈知道这是你的外袍!!我是问你,这上面的布,都是哪来的?!我衣服为什么破了一个洞?!!少了的布又为什么被缝到了你衣服上!!!”
陆溪屿像是一下子惊醒了,看看寒生展示给他看的下摆破洞,又看看自己那件袍子,脸上展现出一派被抓包的心虚神色,转身想要偷偷摸摸从床上逃跑。
“去哪里?!给我滚回来!!”
寒生抓着他后颈,将他用力往床上一掀,作势举起右手要抽他。陆溪屿赶紧用胳膊挡住脸,大叫道:“我说!我说!我都说,别打我!!”
寒生这才松手。陆溪屿抱着脑袋窝囊地爬起,挪着屁股缩到床角,确定寒生揍不到他,这才指指后者手里面那件乞丐服,道:“那,那块黑布,是我从你衣服上割下来的……”
寒生咬牙切齿道:“你割我衣服干什么?”
陆溪屿瑟缩道:“留,留个纪念嘛……”
“留纪念?!”
寒生骤然一吼,陆溪屿被吓得赶紧抱头,竹筒倒豆子般把实话全都说了出来:“我,我不是故意的!人死之后进地府,只可以带一件阳间的遗物进去,我带不了那么多,只能拿一件衣服。因,因为你穿过的衣服身上,有你的味道,我想带在身边,就从你这七百多年穿过的每一件衣服上,都割了一块布下来,缝在一起。这样的话,你的气味,就能一直陪着我了!!”
寒生被惊到,久久地愣住了,抓着那件乞丐服滞在原地,骂也不是,只能道:“你……”
他语气缓和了不少,继续问道:“那我现在在你身边,你还割我衣服做什么?”
陆溪屿不敢看他,闷头道:“就,就算现在在我身边,这一世走尽,我还是会死,还是有三百年见不到你。我……我受不了的。我将每一个时间段的你都记录下来,穿在身上,这样被关着的时候,低头看我自己的衣服,就可以挨个回忆。这块布是你哪件衣服上的,你什么时候穿过,穿着它的时候,我们一起干了什么,就,就不会太寂寞……”
寒生望着他,双瞳震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溪屿没等到他骂自己,心惊胆战地探出脑袋,飞快瞄他一眼。却是发现,他呆坐在床中央,凝视着手里的衣服,眼眶绯红,有泪水从脸颊上颗颗分明地滚下来。
寒生用指腹摩挲着那件被陆溪屿穿得都要褪色了的衣服,上面有着不少勾丝和破洞。紧咬着下唇,肩膀抖动着,在一片被热气氤氲的模糊之中,哽咽道:“陆溪屿,你……很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