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
他的嘴被屠夫用布条牢牢绑住,发不出一丝声音,上臂、大腿、小腿、腹部,皆被剜去了一块大肉,凹陷的洞口就这么暴露在外。血源源不断从他的身体四下涌出,使他的脚下以他为中心,晕开了一大片深红的血泊。
从挖掉肉的洞口看去,可以看见红的黄的白的纠缠在一起。红色的是余下的血肉,黄的是皮下的脂肪,白色的,是寒生的骨头。
“二百三十七,二百三十八……正好,二百三十八户人家,每家送一片肉!”
屠夫将刀插在案板上,将盛满从寒生身上割下来的肉片的铁盘托起,满脸喜悦,大踏步走出了破道观,没有回头看寒生一眼。
也是,现在的他就只是一个被屠宰的牲畜,迟早是要死的,有什么好看的。
妖族有很强大的自愈功能,因为意外受的小伤,很快就能痊愈,即使断胳膊断腿,也能长出来,只是时间花得比较久。除了每个不同的妖怪种类身上最为重要的部位不能再生,像雪鹰一族的翅膀、羚羊一族的角,其他的都可以重新生长。
不过前提是,这妖怪的伤口不是被捉妖师附了灵的剑所伤,也没有被砍头腰斩和挖心。
但即便这样,他们在受伤时所感受到的疼痛,丝毫不比人类受伤时所感受到的少。
寒生大抵是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少天。等到再次睁眼,看向自己原本只剩下两根森然白骨的大腿时,他发现,皮肉已经重新长好了。
村子里的药味减淡了,空气也透亮了不少,寒生嗅了嗅,没有闻到尸臭和焦糊的味道。
他口渴难耐,嗓子像烧起来一般,腹中也饥饿到极致,迫切需要一口水,一碗饭。
但是现在他在这个地方,可能一直到死,都不会有了。
破道观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有一批人在往这里靠近。能够听见其中有人道:“来来来,每个人都拿好碗没有!把家里最大的碗拿出来!今日为了庆祝咱们村彻底战胜疾病,奖励大家每人一块妖肉回去做饭吃!”
另有人尖声道:“妖,妖怪!妖怪的肉可以吃吗……”
“怎么不可以!妖怪的肉鲜嫩可口,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不知比那些个猪牛羊鸡要好上多少!”
寒生眨了眨视野逐渐涣散的眼睛。可再怎么努力,也聚焦不起来。
妖肉可不可以吃?你不是吃过妖肉才病好的吗?怎么还在问这种问题?
“那,那刘屠夫,可以给我家多一点肉吗,我家孩子好久没有吃过肉了,都不记得肉是什么滋味……”
寒生感觉到额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滴了下来,从他的眉心,鼻梁,太阳穴滑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等到一只眼被红色覆盖,才明白,那是血。
好久没吃肉了?有多久?应该没有我久吧?我都几百年没有吃过了……
“可以!只要你家碗够大,能装多少装多少!吃不尽兴也没关系,三日之后,咱们还可以再吃一顿!”
伴随着一阵喜悦的欢呼,破道观的门被一脚踹开。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除了屠夫之外的所有人,全都透过大门,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向寒生。他们手上呆呆捧着碗,有些不知所措。
“那,那个,刘屠夫,为什么那妖怪……是活着的啊?”
“废话,当然得活着才有肉吃,等死了,不就直接灰飞烟灭了吗?还有得什么吃?”
屠夫睨他们一眼,道:“怎么,不会有人这么大好的食物放在眼前,居然想临阵脱逃吧?想跑也没关系,带上你的碗滚回去就是,不过闻到别人家里传出来的肉香,到时候别叫唤!”
众村民咽一口唾沫,互相望望,尽管害怕,还是都站住了脚步,没有一个离开。
“哈哈哈,这就对了嘛!村长!”
被叫做村长的人站出来,寒生透过勉强可以睁开的一只眼,模模糊糊辨认出,他正是之前给自己下药的那个人。
“来来来,每家每户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装肉,村长打头阵!村长,你想要这妖怪身上的哪块肉?”
那个村长站立在寒生面前,将他全身上下每处都观察了一遍,指指大腿:“还是这里的肉好吃,之前尝过一次,味道不错。”
屠夫殷勤道:“好咧,您带碗来了吧,这就给您割。这么长怎么样?”
屠夫在寒生腿上比划了八寸来长的距离。村长瞥一眼,点点头。
屠夫眼中兴奋,手起刀落,在寒生大腿上迅速垂直一削,一大片血淋淋的肉便滑了下来,落入在底下接着的碗中。
寒生的身体顿了一秒,瞳孔徒然骤缩,手指扭曲得几乎要痉挛。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瀑而下。他的口中发出凄厉惨叫,但皆被绑住他嘴巴的布条淹没,传出来时,只剩下阵阵嘶哑的闷声。
“唔唔唔!!!”
村长包括站立在他身后的村民,皆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倒退两步。反之那个屠夫凶恶地冲上来,朝着寒生脸上重重来了一拳:“叫唤什么叫唤!反正都是要死的妖怪,割你点肉还不乐意了?给我闭嘴!!”
寒生耳朵嗡嗡的,被打到的那半边脸迅速肿胀起来,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耳朵好像也被打聋了一只,再也听不见那边的声音。人中处爬下来两道虫子,掠过嘴唇,一直滴到下巴,痒痒的,分不清是血还是鼻涕。
好疼,好疼啊……寒生已经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原来旧时被凌迟处死的朝臣是这种感受,原来被推上屠宰场的猪羊是如此视角。是屠杀吗?不是,是报应,他早就该在七百多年前的人妖大战中比这还要凄惨地死去的,但是他没有,他的死亡被久久滞后了。
滞后到了今日。
“唔唔唔!!!”
就在他眼前快要浮现出走马灯的时候,另一条大腿上传来的刺骨疼痛,又将他猛地拉回现实。
他拼命地嘶吼喊叫,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硕大的泪珠从被血黏糊得快要瞎了的眼睛里落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一点身体的疼痛。
但即使这样也缓解不了。喉咙底下渗出来的血丝将他的嗓子灼烧得要破裂,身体和手腕上的绳索越挣扎陷得越深,紧紧嵌入肉里。双手被勒得青紫充血,几乎要从腕上断裂。
寒生的心跳在耳边强烈回响,犹如九天之上莅临的雷神,手着雷公鼓在他耳畔怒击。他的面色苍白如纸,他的双眼目眦尽裂,填塞他口中的布条马上要被他暴起的獠牙咬断,所有的感知在他绷紧的神经之下仿若无物。
唯有鲜血在从他体内肆无忌惮地喷射而出。
“啊!这,这个妖怪是不是要跑了啊!”
“怎么可能跑,我们捆得这么牢实——呃?”
那屠夫转头,看见寒生那副尖嘴獠牙状若疯癫的模样,着实也被吓到,不过很快回过神来,提起拳头朝他脸上邦邦来了两拳。
“没完了是吧?你以为我们要不是要你的肉,你能够留到现在?给我老实点!”
寒生不动了,鼻子底下淌下来的血虫变得更长,全部汇聚到他的颔尖,滴滴掉落在地。
屠夫这才满意,扯起嗓门朝人群大喊:“下一个!”
剔骨刀的寒光在空中闪烁,一下一下顺着寒生的大腿平切,削下一片又一片的肉来。
寒生再也没有反应,像个死人一样挂在柱子边,任凭屠夫很快将他一条腿的血肉全部分割干净,又来割他的另一条腿。
他微睁的眼睛里晕染了一团浓墨,再也没有一丝光亮。
死人就和这样差不多的。
两条腿上的肉被全部割完之后,还剩下大批的村民。那个屠夫又来切割寒生手臂上的肉。
然后是腹部、腰窝、后背。
一些胆小的村民被吓得泣不成声,蜷缩在队伍最后,完全不敢踏上那已经蔓延到道观门口来了的血泊。但被叫到他们的名字时,还是咬牙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到近前,哆嗦着手把带来的碗递上前。
“啪!”
一声闷响,一片冒着热气的血肉被屠夫用刀尖挑到一个村民的碗里。血沫飞溅到他的手上,吓得那村民浑身一抖,手里的碗当即掉在地上,肉块也飞出去,滚得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那屠夫嘲笑道:“哈哈!瞧你那怂样,连个肉都端不稳,有什么出息!还不赶紧捡起来,再不捡,这肉可要被狗叼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破道观门外围聚了几条狗,正贪婪地对着门里的满地鲜血摆着尾巴。
那村民赶紧用手把肉片抓起放回碗里,抱着碗,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
至于为何说陆溪屿在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在也不在,是因为,他确实亲眼所见切割在寒生身上的每一刀。却没有近其身,而是以一个魂魄的姿态,在某处远窥了一眼。
那会儿陆溪屿在地府,偶然得知冥妖有连通人间地府的能力,便死缠烂打着,要她给自己看地上寒生的情况。
先前已经给他看过一次,刚好碰上寒生在溪水中沐浴,陆溪屿硬是淌着鼻血看完全程。才过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又是忍不住,哀着求着要冥妖再给他看一次。
冥妖烦不胜烦,想着随便打发他一下,手一挥,在被阴链束缚着的陆溪屿面前,忽然闪现一道大屏。屏幕上展现的,正是此刻人间的场景。
陆溪屿咧着大嘴在里面满屏寻找寒生的身影,却是在看清楚画面上的人在干什么后,勾起嘴角逐渐收了回来,怔怔地望着。辨认许久,终于在那被绑在柱子上的人脸上,看见了寒生的面孔。
陆溪屿喃喃道:“姐姐,那个……是他吗?”
冥妖也被这个场面吓到了,抱着的手臂都松了开,瞳孔止不住地震颤,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陆溪屿道:“姐姐,我有点分辨不出了,画面上的那个,是他吗?”
冥妖觉得他不对劲,胆战心惊地扭头,道:“应该是吧,你之前几次看他,不都是这张脸吗?”
陆溪屿的头低下去,脸色阴沉得可怕。半晌后,张了张嘴:“阿……”
冥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凑过去听,陆溪屿道:“阿,阿生……”
“阿生!!!”
在他怒音刚落的那一瞬间,他猛地向前冲去,束缚着双手的阴链发出沉重的一声响,连带着背后整个的墙面,全都发生了震动。冥妖防不胜防,站立地面,仰头望着这个关押他的狭窄阴域,顶上落下簌簌灰尘,大叫道:“你干什么!”
陆溪屿犹如疯了一样,就这样拉扯着束缚住他手腕脚腕的阴链,不断向前冲击拉拽,一下又一下。金属碰撞,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那是他的腕部被拉扯断裂的声音。
陆溪屿发指眦裂,满是泪水的眼睛里都要渗出血来,喉底发出堪比地狱恶鬼的咆哮:“放开我!!放我出去!!!”
冥妖在边上急得不行,道:“不可以,你服刑时间还没有到,如果你就这样跑到人间,会——”
“放我走,放我走!!!啊啊啊啊啊!!!!!”
陆溪屿疯狂嘶吼怒叫,完全不顾自己的嗓子。地府没有空气,只能靠灵识对话,他的声音传不出去,在对面冥妖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在无声怒吼的豺狼,几近癫狂。
冥妖有些于心不忍,回头瞥一眼屏幕里还在被割肉的寒生,咬咬牙,从袖中掏出钥匙,闭上眼睛,往捆住陆溪屿的阴链锁扣里插了进去。
听得细微一声响动,陆溪屿飞冲出去,眨眼就在阴狱的走廊里不见了身影。冥妖低头看看手上的阴链,叹一口气,将其丢在地上,走出狱门,朝外面用灵识大喊:“来人啊!有魂魄跑了!!”
冥妖给陆溪屿争取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足以让他赤足冲出酆都城,一路往回经**殿野**。又至金鸡岭恶狗岭,全程无鬼差能撵上他。
从黄泉路返冲回去的时候,有许多新的魂魄聚集,陆溪屿毫不客气地拨开魂群,逆流而上,直接从连同人间和地狱的灵道跳了出去。
在黄泉路底下登记新魂的一些冥使面面相觑,等到反应过来,这是有魂魄从地府跑了,陆溪屿已然不见了影子。
双足一落地,陆溪屿就往前飞奔。地面阳气重,他这种在阴间待久了的魂魄,到地面来,是会消散的。但他还是一直跑一直跑,仅靠着那一缕残缺的魂魄,一路跑到了寒生的面前。
在跑的过程中,他的魂魄碎片一直在源源不断从身上飘散,以至于在到达后者面前时,他的身体几乎要变得透明了。
而后他站住了脚步,浑身剧烈的颤抖着,若是有实体,他的那一双眼眸必然红得如同阴曹地府闯出来的厉鬼。
他看见寒生了。
寒生还被吊在那里,已经完全昏死过去。陆溪屿拖着一点一点要消散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扑到他身上,想要摸他的脸,口中喃喃着:“阿生,阿生,你,你看看我,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啊……”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
“阿生……”
陆溪屿扑在寒生的身上,低头看见他被削得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四肢和躯干,血还在从里面涌出来。陆溪屿大张着嘴巴,双眼圆瞪,跪立下来,掌心想要去捂住那伤口。却又不敢,只是隔了一段距离,颤抖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陆溪屿说不出话了,只能呜咽,跪在地上抱着寒生。他触碰不到他的身体,感知不到他逐渐失温的手,就连膝下跪着的那一滩已经冷掉的血泊,也沾染不到他的身上。
“呜啊……呜呜呜呜……”
陆溪屿一直在哭,以一个仰望的姿态抬头看寒生的脸。寒生脸上满是青紫,嘴角、颧骨、太阳穴,全都肿了起来。陆溪屿在看清楚他嘴巴的情况之后,更加遭受一重刺激,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他嘴角被刀割裂的伤口。
舌头。
寒生的舌头也被割去了。是屠夫用剔骨刀扎入他的嘴唇,将舌头连根剜出的。
舌头上可是还有着不少肉。分肉分到最后,还剩下一户人家,却无法再从寒生身上找到一块完整的地方。屠夫眼珠一转,想起昔日自己切割牛舌的场景,解开绑着寒生嘴的布条,将刀往他的嘴里用力插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溪屿双手抱头,在寒生身前发出凄厉的惨叫。破道观中空无一人,分肉的村民已经离开,陆溪屿的声音不被人听见。他仰头企望寒生的面容,从他的眼中,流出了红色的,像血一样的泪水。
地府追来的阴兵很快赶至,蛮横地反手抓住陆溪屿的肩膀,将他从寒生面前拖离,押至地面:“地狱罪魂,胆敢私自逃离,当加长关押年限至百年!”
“百年……不,不要,不要给我加时!我错了,我错了,我马上就跟你们回去,求你们了,我自己走,我现在就走,你们别给我加时,别给我加……”
陆溪屿的手腕被重新带上枷锁,他跪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哀求得泣不成声。
冥妖从阴兵身后走出,垂眼看他,又抬头望一眼不远处的寒生,转回视线,用生硬的语气道:“带他回去。”
陆溪屿被拖走了。他回不了头,看不了寒生一眼。寒生的身体在冷风中被吹得逐渐失温,头发扬起,与陆溪屿的魂魄愈发相隔甚远。
被带回去之后,陆溪屿还在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得魂魄都要灰飞烟灭。冥妖将他重新绑回去,还在哭,哭得差点魂泪泣血,把看押他的冥妖吓个半死。
而在地面的寒生,不久后,身边来了一只野狗,嗅闻着气味,开始津津有味舔舐他脚下已经凉透了的血泊。
后又看见他那只剩下一具骨架的身体,两眼放光,凑上前来,大口撕咬他小腿上残余的一点肉。
于是寒生小腿上的肉,就这样被吃了个精光。
当他在阵阵啃咬感中醒来,看见脚下的那只狗,一时觉得分外屈辱,发出一声呻吟。那狗意外发现自己啃咬的尸体居然还活着,没有犹豫,吓得夹着尾巴嗷嗷逃跑了。
之后又有乌鸦飞下来啄食寒生的身体,把绑着他的绳子啄断。寒生倒下来,直直脸朝地面拍进血水里,将面前的乌鸦吓得胡乱飞走。
寒生在那里躺了很久,直到天上下起雨,将他淋得清醒了一点,他才能够再度睁开眼睛。望望前方洞开的道观大门,用唯一还能动的手,努力抠着地面的泥土,一点一点把自己挪了出去。
寒生一路爬一路爬,从角落爬出这个村子,爬到无人的郊外,抵达一个荒塘的边上。终于爬不动了,躺在那里,躺了很久很久。
久到蚂蚁爬上了他的身,在他皮肤上来回蠕动,他才睁开了眼睛。
望着灰暗得没有一点光亮的天空,他忽地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