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溪屿第二世死后的那三百年里,寒生从罗兴妖狱逃出来后。
他漫无目的地在荒郊野外行走许久,饥寒交迫,好几次饿昏过去,又在周身冰冷的雨水中醒来。
他的足底满是泥渍,脚腕被划了千百道血痕,还没有来得及恢复,全都赤|裸地暴露在外。
终于,他在缭绕的云烟之中,勉强瞧得一村落,犹如涸辙之鱼幸得天降甘霖,拖着残惫不堪的身躯上前,踏入村庄半塌的大门。
奇怪的是,这里分明是人类的村庄,却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得什么人在哀嚎呼喊。除此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以及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还有物体腐烂的气味。让寒生即使在极度虚弱之下,还是无法忍受,抬手掩住口鼻。
他想在里面找一户人家,讨点水和食物,踉跄着步伐从泥地中间走过,在抵达一处房屋面前时,停下了脚步。
屋檐下面有很多条状的东西,用白布盖着,边上跪立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人类。他们在听见路上的动静,全都抬起头来,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向寒生。
寒生与他们遥遥对视,也愣住了。
他们皆用白布罩住口鼻,盛满绝望和过度惊疲的眼睛满是泪水。那些白布盖着的东西在炎热的天气里发出阵阵臭味,让寒生闻了,忍不住喉底发呕。
他知道了。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是一个被瘟疫侵袭的人类村庄,在天灾面前束手无策。大批村民死去,疾病肆野,尸堆如山。村民们哭天喊地,哀求神灵救救他们,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夫齐上阵,同时大肆扑杀同样感染疫病的牲畜。
可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止死亡将这里包围。
当时人们正在处理第不知多少批死去的同伴,趴在亲友的尸体旁哭天喊地,忽觉有脚步声靠近。一抬头,就看见了一支被淤泥过分沾染上污渍,却仍不失美丽的霜雪莲。
世间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一定是妖怪。
这是所有当时在场人类的统一想法。
而这一事实,也在后续被逐渐验证了。
吃妖肉能够免除灾病,是人类的祖先在很久以前发现的。
那个时候妖族和人类还不是死敌,甚至有的小范围群居在一起。不过因为食物稀少,生活得尚且十分艰难。
同样病疫当道,但只有人类深受其害,妖怪在其中却能安之若素。人类对妖怪眼红心妒,遂起杀意,妖怪被迫与之纠斗,但始终没想取他们性命。
然而人类痛下死手,于混乱中砍下妖怪的一条手臂,妖怪备受痛苦,大骂人类之余,与人类恩断义绝。
妖怪举族搬离人类的栖息地后,病疫仍在肆虐,又因人类实在饿极,便将妖怪遗留下来那条手臂炖汤,分发下去。令人惊奇的是,自那日起,困顿人类许久的病情竟是逐渐消散,再过几日,已是消散无踪。
人们望向炖煮过妖怪手臂的大锅,思索许久方才明白,那妖怪的血肉,对于他们来说,竟有着退疫滋补的功效。
在得知这一事情后,千百年前的人类捉妖师们兴奋不已,围聚在一起,开启了一场对于妖族长达半年多的旷野之屠。
到了今日,由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无法触碰那些大妖,只能抓住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将他们剥皮拆骨,炖汤食肉。一时间,居住在人类生活区域的小妖怪全部逃离,再也见不到妖怪的任何影子。人们找不到他们,又不敢去那些妖王镇守的领域,只能眼睁睁看着疫病越来越严重,死的人日益增加。
而现如今,千想万想没有想到,竟是有一只妖怪主动送上门来了。
“你……们好?”
见那些人类许久不说话,寒生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那个,我,我是路过的,在外面走了很久了,看见这里有个村庄,就,就想着来讨口饭吃……”
“……”
对面的人类不说话,寒生有些害怕,无意识摸摸耳朵。想着现在自己体内没有妖丹,就算他们当中有捉妖师,应当也认不出来自己是妖怪。胆子也大了些,硬着头皮道:“如,如果没有饭也没关系,我,我能要点水喝吗?”
“……”
还是无人应答。寒生心道,自己现在像个乞丐一样在别人村子里行乞,果然很奇怪吧,要不还是再往前走走,看能不能在森林里抓些个老鼠来果腹……
就在他垂头丧气,准备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他:“有,有饭吃!您先来坐坐,请稍等!”
寒生心下大喜,转过身来。有几个头戴白巾身着素衣的村民站起,终于表现出一派热忱。但他在被他们请入屋,在小凳上坐下来后,并没看见他们扭头,在暗处露出的狡黠一笑。
在与几个村民一道用膳时,寒生从他们口中简单了解了关于村庄目前的情况。人口锐减半数,家畜也悉数死亡,焚尸炉日夜工作,投进去的尸体一天比一天多。对这种病,他们用任何药都没用,就连村里仅有的三位大夫,也有一位因感染了瘟疫,已经死去。
寒生转脸看向门外,因为日夜焚烧尸体的缘故,这个村庄的空气全被带着臭味的黑烟充斥。烟尘里满是死亡的气息,有状若疯癫的母亲抱着用白布包裹的孩子尸体从路中间走过,身形摇晃,眼看下一秒就要倒下。
不知从何处忽地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寒生被吓得放下饭碗,几步冲到路上。四下张望,发现声音来自一处檐下,那里摆放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白发老人,面色发青,看上去刚刚咽气。而哭喊声,正是来自于趴在他身上的一个老婆婆。
“呜呜呜……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苍天啊,我们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何要这样对我们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从别处又传来一声惨哭,另一处搭建着焚尸炉的空地上,有一个母亲正在竭力想从几位壮汉手中抢过一个婴儿。被后者一把推倒,壮汉指着她的鼻子道:“你到底有完没完,这小兔崽子都他娘的臭了,还不烧掉,你是想要我们全村跟着你一起陪葬是吧?!!”
“没有!他没有,他只是睡着了,等我再抱抱他就可以醒过来,你给我抱抱他……”
“抱个屁!滚开!”
“啊啊啊啊啊!!”
那位母亲眼睁睁看着婴儿的尸体被壮汉高高举起,毫不犹豫投入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炉子,瞬间消失不见。她眼里的光倏地熄灭,双腿瘫软下来,跪坐在地面,变得像是个抽离了魂魄的死人。
“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给活着的人煎药!!”
那个母亲被壮汉一把从地上掀起,往集中煮药的空地用力一推,顿时踉跄着摔倒在地,手腕和小臂与地面磨出一大片血渍。
寒生的心脏咚咚直跳,再也无法袖手旁观。想要上前扶她,却是被施舍给他饭的人拦住。
那人道:“别过去,她自己也得了病,活不了多久了。”
寒生于心不忍,道:“这个瘟疫,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那人转着一双绿豆般的眼睛,上下打量他,道:“你觉得要是有,我们还会亲眼看着这么多人死掉吗?反正只是时间的事,我们这个村子的所有人,迟早都会死掉,一个不剩。”
屋内几人的视线全都盯在寒生身上,眼珠四下转动,明显是起了歹意。但寒生没有感知到这些,只是万分难过地低下头,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忽地,他想起了一件事。似乎妖怪的血肉对人类来说,是治疗疫病的良方?
好像的确如此,以前被抓到妖狱去的时候,就经常有捉妖师来特地取他们的血肉……真是这样的话,那自己若是从身上割下一片肉来,煮成汤,给这里的每一个村民分发下去,是不是村庄的大疫就有消灭的可能?
寒生的下唇都要被自己咬出血来。他有些害怕,不知道割肉疼不疼,是割大腿的肉合适,还是手臂上的。这个村庄又有多少人,割下来的肉,够每一个人分一杯羹吗?
寒生还想,不行,这个场面太血腥了,不能让他们看见,必须自己躲起来,偷偷地割。
于是下定决心,转身向屋子的主人道:“您好,请问您家里,是否有比较锋利的肉刀?”
屋主人眉头一皱,像是拿不定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伪装出礼貌道:“有一把平时切肉的,您随我来厨房,我给您拿。”
寒生欣喜地跟上。可才走出没几步,心脏突然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抽痛,疼得他当即站在原地,佝偻着身子,用力捂着心口,再也走不出一步。
胃里刚刚吃下的东西在翻江倒海,疼痛从心脏起始,沿着经脉过度到四肢百骸。很快,他的双手变得僵硬,头脑变得混沌,眼前的世界失了色,只能勉强看见几个人类站立在他面前的双脚。
寒生想问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突然开始心脏疼了。可才刚刚张开嘴巴,口鼻里突然喷涌出大量的鲜血,将脚背和地板全部沾染上红色。
他来不及再去捂住嘴巴,身体摇晃两下,朝一旁重重跌倒在地。
屋子的主人在寒生身边蹲下,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确定他没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站起身,邪笑道:“真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关头,我们村子里还能闯进来个妖怪。”
边上一人道:“村长,你给他吃的什么啊,为什么这么大一只妖怪都能被毒倒?”
屋主人道:“以前一个什么云游道人给我的毒药,专门给妖怪吃的,还没有试过,没想到真的有用。”
另一人则担心道:“村长,你说吃妖怪的肉,真的可以治疫病吗?”
屋主人摆摆手:“管他有没有用,都到这个地步了,死马当活马医,先吃了再说。反正就是一个妖怪,死了就死了,死之后还会自动灰飞烟灭,都不用处理尸体。”
另一人还是心有余悸:“可村长,这妖怪刚刚说要去拿刀……是什么意思啊?他不会发现我们的意图了吧?”
屋主人一顿,道:“他发现了又能怎样,连我们在饭里下了毒都察觉不出来,肯定妖力也弱的要死,根本不用把他当回事。好了,赶快去把刚子他们几个叫来,把妖怪处理好之后叫大伙儿来吃肉!”
两人应下一声,转身要走,屋主人突然又叫住他们:“对了,告诉刘屠夫,只要割肉就行了,不要把他弄死,得留着他给大伙一直续餐!”
两人呆愣住,像是没明白什么意思,不过还是连连应下。
很快,有几个背上插着刀的屠夫兴奋跑来,与村长交流一番,将地上的寒生单手提起,大摇大摆拎了出去。
寒生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处于一间废弃的道观里,被用绳索牢牢捆在柱子上,动弹不得,大腿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勉强低头看向痛处,发现那里的皮肉竟是少了一大块,伤口**裸地暴露在外,血还在汩汩流着,已经将他脚下的一大片地面浸透。
再一抬头,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手上拿着一把剔骨刀,正在狞笑着看着他。
寒生心中的恐惧徒然飙升,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瞳孔缩小到极致,控制不住地抖动着。
“没想到你这妖怪的肉还挺管用啊,仅仅是割了一块去给村长媳妇儿吃,第二天病就好了。要是早来一阵子该多好,村里也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了!”
寒生想要回答他,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但牙齿打颤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眼盯住那反射着寒光的剔骨刀,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向自己靠近。
屠夫握着刀柄,用刀尖抵在寒生的胸口处,轻轻往下一划,他身上仅着的破烂衣衫便全然裂开。
“而且割了肉的伤口还能自然痊愈……啧啧,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完美的食材,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只要抓一只妖怪来捆着,全村人一辈子都不用愁肉吃了!”
“你,你放屁!!”
寒生紧咬着牙根,几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吼出这一声。紧接着,带着恐惧和憎恨的泪水喷涌而出:“将妖怪作为你们自助的食材!这种屁话你们怎么说得出口的!!”
屠夫掏掏耳朵,道:“这话怎么了?”
“同,同样是栖息于天地的生灵,妖怪与人类的外表并无两样,分明有那么多牛羊牲畜可以供你们食用,却偏偏要来宰杀妖怪!你在对妖怪下手的时候,不会感觉到是在屠杀你们的同类吗?!!”
“啊……”屠夫满不在乎道:“不会啊,妖怪又不是我们的同类,吃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你!你个混蛋!!”
寒生觉得后悔万分,自己在一开始居然还想着要亲自割肉来救这些人类,没想到反之,他们居然从他踏入村庄的那一刻,就已经盯上他了!!
真恶心,真恶心,真恶心!这种毫无人性、丝毫没有为人的情感和良知的人,就应该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里全部死掉!!
那屠夫的刀尖继续往下划,掠过寒生的腹部,在那里停留片刻,又摇头道:“不行,肚子上没什么肉。”
继而再度往下,顺着胯骨抵达另一侧完好的大腿,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游走,找到一处肉质最细腻的地方,奸笑道:“还是这里最好。”
寒生的脑子一嗡,正要大喊你干什么,另一条腿与伤口对应的地方,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寒生本想紧咬着牙关,将所有的痛苦深压在喉底。但这剖心泣血的剧痛,让他再也无法承受,仅仅一秒,一声凄厉的惨叫便自口中嘶吼而出。
“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