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139章 旧朝民企望断天涯

这餐厨房共给他们煮了三百只饺子，全让云云仙一锅端了。

但他倒一个没吃，全拿油纸袋装着，两只提了鼓鼓囊囊几大袋。

事后掂了掂，觉得还是有些不够，清嗓道：“你们这里还有没有什么蔬菜之类的，都给我，我带回去给他们吃。”

陆溪屿扶着门框蔑笑：“呵，你是把我们这当免费饭店了是吧？吃饱喝足之后还想着要把原料弄走？方才在座的哪个没被你骂过，你说一句你要就要给你啊？”

云云仙看智障一样看他，没搭理他的话，挨到寒生近前去：“听见没有，褚玉尘，快给我去弄菜，我要一起带回去。”

寒生在低头翻看邬三给他呈上来的库房菜品，觉得目前的量还挺多，于是道：“嗯，去仓库拿吧。”

“什么？！”陆溪屿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极大损害，道：“阿生，他刚刚骂了你，还吃了我们那么多饭，现在三百个饺子我们也一口没吃上，你还叫他去库房拿我们的菜？！”

寒生闻言，慢慢移眼过去看他，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捂着嘴，忧心道：“哎呀，你不会……是心疼钱吧？那怎么办才好，仙仙那边还有很多族民在饿肚子……要不你先借我点吧？嗯？我会还的。”

陆溪屿被寒生短短几句话迷得五迷三道，连话都说不利索，大着舌头道：“我，我，没事，阿生你去拿，多拿点，想拿多少拿多少，菜不够了再买就是……”

旁边几个小孩看着陆院长的光速变脸，不禁在私底下相互感叹：“啧啧，爱情果然容易蒙蔽人的双眼……”

“咳咳！干嘛呢！”陆溪屿一声将他们从讲小话中拉回，指挥道：“还不快去给你们师娘搬菜！”

一群小孩顿时作鸟兽散。

在将菜和要带过去的东西全部搬上马车之后，寒生找来一身干净的衣服，给云云仙道：“仙仙，要不你在我们这里再沐个浴，弄得干干净净的再走。”

云云仙打量一下他手里的衣服，干脆拒绝道：“不要。”

寒生有点难过，坚持道：“你就去洗一下嘛，换上新衣服，你这身破洞的就别穿了……”

云云仙的动作一顿，道：“穿破洞衣服怎么了？很碍眼是吗？那和你成亲的那个人类还穿一身乞丐服呢？怎么没见你嫌弃？”

“……”

“而且你让我洗干净了再走？你未必不知道我要回哪里去吗？若你是在野地里苦苦等候我回去的子民，我外出一日，回来酒足饭饱光鲜亮丽，独留你们衣衫褴褛腹中饥饿，你心里会舒服吗？”

“……”

寒生抓着衣服的指节微微蜷屈，道：“我知道了，对不起。”

云云仙鼻中轻哼，转身道：“你走不走？不走就滚，别在这里挡路。”

寒生眼中一亮，激动道：“我，我也能跟你去见他们吗？他们还记得我吗？他们……不会恨我吧。”

云云仙蹙起眉，瞧寒生说话说着说着，整只妖蔫下去，头一回在他面前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不觉心软。但还是嘴硬道：“呵，现在知道来担心了？自己一只妖在人类地界逍遥快活的时候，从不想起他们，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在乎你的国家呢？就你这样的还配当皇室？说出去都笑掉大牙！”

前来为他们送行的小孩们围在边上，看见云云仙对寒生发难，皆是一脸怒色。陆溪屿更是气得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揍人，寒生拉住他的衣袖，道：“你别管，去后面带着。”

云云仙不想再看寒生那副表情，径自爬上马车，从车窗里探头道：“走不走？还要在这里磨磨唧唧是吧？”

寒生赶忙应声。正欲跟着上马车，突然从后方的街道一侧，传来某种小轮滚动的声音。同时，听得一个老人声音由远及近，道：“囡囡，喜不喜欢爷爷给你做的小车呀？喜欢吧？我们快点回家找小姨，让她给你弄点吃的……”

寒生同周围众人转身，发现是西佛寺的方丈带着几个小和尚，刚从外面买菜回来。方丈手上推了一个木质的小推车，车里坐着的，是被接来杪秋院的何风吟的小侄女。

“哎哟，你看我说什么，小姨就在这儿哪！陆院长好，怎么这么多人啊，还有很浓的妖气……不是夫人身上的，院里又来了妖怪？”

老方丈自从寒生和阿泠接连到杪秋院，将院里院外全用妖气包裹后，对于妖怪在杪秋院进出，已是见怪不怪了。

将小孩从小推车抱出来，交到何风吟手上，他背着手在马车周围晃悠，总觉得车内妖气更盛，于是随手撩开车帘，恰好与里面的云云仙对上眼。

“啊呀！哪里来的老秃驴！掀别人帘子干什么！”

云云仙被吓得一把将车帘拉下，老方丈也连连倒退好几步，道：“这，这……陆院长，你这是……又在外面找了只狐狸精？”

“……”

陆溪屿知道像方丈这种老头子一根筋，说话直言直语，从来不会给年轻人留面，指不定下句还会冒出些什么。忙将他从马车边拉开，道：“没有方丈，这是我夫人的朋友，您别管了，先回院里吧。今早我出来的时候，看见您西佛寺有几个小师傅好像将您房里的花瓶打碎了，在商量着怎么毁尸灭迹呢，您快去抓他们。”

“什，什么！是哪几个？长什么样？院长，你，你快告诉我，老衲去收拾他们！”

陆溪屿随口胡说道：“我也不太记得了，好像一个是扁脑袋，一个脸颊有痣，还有一个瘦瘦小小，您应该很快就能揪出来。”

老方丈一边被陆溪屿推着往院里走，一边道：“扁脑袋，脸颊痣……知道了！对了院长，您和夫人这是要去哪？又要出远门吗？”

“是啊是啊，所以还请方丈再替我们看家，顺便帮忙照顾一下小孩……”

陆溪屿将小推车和跟着的几个小和尚一齐丢进院里，顺带小跑着将大门拉上，留下最后一条缝隙，探头道：“方丈好好看家，回来给您涨薪水～”

“涨薪水，好好好……”

“砰”地一声响，陆溪屿将老方丈的声音关在院门里，转身背靠在门上，呼出一口气。抬眼看见站在外面的何风吟一群人，尴尬道：“呃，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

云云仙从车窗里探出头，暴躁道：“喂，你们到底搞什么啊？走不走啊？刚才那老秃驴又是哪来的？怎么还推着个小兔崽子？不会是你生的吧？！”

他口中的那个“你”指的是寒生。

寒生：“？”

陆溪屿跑过来搂寒生腰，道：“对啊对啊，就是他给我生的，是我们的女儿……”

“闭嘴吧你！！”

寒生跳起来暴揍陆溪屿，将他一把掀上车前的马背，转回来，对何风吟温声细语道：“阿吟，我和你师父先走了，你们就留在院里，带好孩子，要是实在忙不过来，就让老方丈帮你们忙。”

何风吟将怀里的小女孩往上提了提，道：“师娘，你放心吧，院里有这么多人呢，不会有事的。”

寒生温和笑笑，掀开车后的帘子爬上去，不一会儿，车里传来云云仙的尖叫：“滚开！别挨着我！滚！！”

*

陆溪屿驾着马车，带着寒生和云云仙一路往城郊去，又按照云云仙的指挥北上，到达中戍和一个小妖国的边界处。

这里照旧有一条河流穿原而过，河流的东侧，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云云仙指挥他们驾车进入森林，在林间七拐八拐，来到一处乱石嶙峋的空地。停下车，跳到地面，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提出来，放置一边。在石滩上左右张望，确定周边没有危险，仰头呼唤道：“我回来了！”

最开始，是有一个小妖怪从岩石后探出脑袋。寒生咽一口唾沫，胆战心惊地站立在马车边。随后，无数个脑袋从岩石后钻了出来，有大有小，在看见云云仙后，先是欣喜地唤了一声：“小瑞王！”而后没了声音，全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观望着云云仙身后的寒生。

有一个公妖怪壮着胆子道：“小瑞王，您，您身后那位……是小殿下吗？”

“什么？小殿下？怎么可能……小殿下在七百年前就失踪了呀，而且是为了寒凛国主动引导敌人离开的，我都以为小殿下已经……”

“天啊，真的是小殿下，你们快看那双眼睛……只有小殿下是这样的眼睛啊，小殿下回来了，寒凛国有救了！”

“呜呼——小殿下！小殿下！”

“什么……”

寒生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一一打量那些妖怪。或熟悉或陌生，有一些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一些完全不认识，但无一例外，眼睛全部紧紧盯着他。没有加以回避，反而是笑着的，眉眼间皆是欣喜之意。

“你们……”

寒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不敢说。怕这些只是他自以为是的假象，待到从想象中脱离出来，再一抬眼，重新投向他的目光，会是充满厌恶和憎恨。

所以他用力揉了揉眼睛。

但是，在结束之后，再次睁开眼，面前无数道投射过来的目光，依旧满是敬佩和喜悦。

于是寒生将不可思议的对象，从大家转为了云云仙。

云云仙不以为意，只是将带来的蔬菜饺子给大家分发下去，道：“看什么看，本王很好看吗？”

寒生眼眶一热，立马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云云仙独自带领这群寒凛遗民在外流浪七百年，尽管历经苦楚，心中对寒凛皇室充满憎恨，以至于在初次见到自己时，再也控制不住，破口大骂。但是，这七百年来，他在面对寒凛的子民们时，从来没有说过他们的一句坏话。

他告诉子民们的是，不仅是他，寒凛所有皇室，一直都有在好好保护这个国家。

皇帝皇后以身殉国，太子领军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二皇子尚且年幼，却独自诱敌深入，失踪于荒山野岭……

虽然寒生知道，这里面，唯独关于自己的那一条是假的，但这么多年以来，云云仙当真是一直利用这样的说辞，维护着他那在子民心中仅存的一点皇室威信。

让他们总是能够抱着希望活下去，觉得一定能回家的，一定会有人来救他们，会有人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中带里，重新回到那万籁俱寂的莽荒原。

他们来自严寒之地，本就受不了中原的热潮，那里仿佛锅炉炼狱，让每一个进入的寒凛妖怪痛不欲生。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只能够在寒凛边境地带徘徊，一次次逃避人类捉妖师的追杀。没有食物，没有水，睡不了一个安宁觉。他们想要回家，想要回莽荒原，但是回不去。

他们在固执地等待，等待领导他们的皇室归来，亦如寒生像傻子一样在人间流浪，一世世等待陆溪屿转世归来一样。

他都干了什么啊……

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回来看看？这么多年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不是为了找褚霜年，就是为了等陆溪屿，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寒凛或许还有遗留下来的子民存在？

像他这样一无是处，只知道谈情说爱的妖怪，配当什么皇室啊……

寒生就地蹲下，双手深深插进头发，发尾垂落下来，沾到地面。眼泪从颊上滚落，滴进沙土，很快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