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140章 慎不安诚言取众信

“阿生，起来。”

陆溪屿将寒生从地上捞起，想要抱他。寒生想到周围还有很多妖怪在看，下意识将他推开，道：“你，你先别……”

陆溪屿知道他是什么意图，也能理解，将他扶稳后，主动向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不过在场的妖怪还是注意到了他，惊恐之余，有大半重新躲入了岩石后。还剩一些胆大的，因为有寒生和云云仙在，壮着胆子道：“小，小殿下，小瑞王，你们身后……为什么会有个人类？”

寒生一直在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得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和他们解释。然而，云云仙倒是满脸坦然，将手中提着的最后一袋饺子往嘴里塞了一个，道：“哦，没事，他不会对妖怪动手的，算是好人，我带来的东西都是他给的。”

“可，可他不是捉妖师吗，捉妖师怎么会是好人？小瑞王，分明我们前几日才从一群捉妖师的追杀下逃出，您今日却大摇大摆带个人类来……您不会是被人类收买了吧？！”

“什么！连小瑞王也和人类混到一起去了？那我们怎么办啊，没有人管我们了吗……”

寒生神色紧张，对于给云云仙带来的无妄之灾颇为内疚，时不时瞥他几眼。但后者却是面色平常，仿佛丝毫不为这些猜忌所影响，继续往嘴里塞两个饺子，道：“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背叛你们，我又不和某些妖一样。”

这所谓的“某些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寒生：“……”

但那群子民们不知这些，依旧警惕道：“那，那小瑞王怎么解释你带来的人类？”

云云仙瞥陆溪屿一眼，道：“他啊，他是你们小殿下的夫君。”

“……”

整个山谷内安静了下来，如死一般沉寂。

寒生已经恨不得就地挖洞把自己埋进去了。

远在山岩后面躲着的妖怪们也是面色有虞，将矛头转向寒生，道：“小殿下？你……”

寒生来不及去和云云仙计较他将烫手山芋抛给自己的事，挠着头发，眼珠乱转道：“呃，这，他……”

有妖怪看看寒生，又看看陆溪屿，终于将横亘在所有人之间的疑惑抛出：“小殿下，您说，您这七百多年，都去哪了？当年，您真的是独自一妖引诱敌人离开的吗？”

野林里的气氛一度焦灼，先前有不少被陆溪屿吓得躲起来的妖怪，也纷纷重新探出头。

无数道目光直射在寒生身上，将他盯得死死的，让他每一丝动作和神情都无处遁逃。

寒生低垂着头，双手紧握在身侧，蠕动几下喉头，迟迟没有出声。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概半刻钟时，终于有妖忍无可忍，准备继续追问，陆溪屿突然站出来，哈哈道：“哎呀，干嘛这样，他不是你们国家的小皇子嘛，自己一只妖怪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现在好不容易于你们相见，你们对他这么凶干什么？”

有妖怪大胆道：“你又是干什么的？离我们远点，别靠过来！”

陆溪屿站立原地，举起双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过来，就在这里和你们说。”

陆溪屿指指寒生，道：“你们不是想知道这七百多年，你们的小殿下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不来找你们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

在众妖惊疑的目光之下，陆溪屿道：“他这七百多年，不是故意不来找你们，而是根本找不了你们。”

对面妖怪道：“为什么？”

陆溪屿双手抱在腹前，表现出一副得体的站姿，道：“那自然是因为，这些年，他的处境，一点都不比你们好。”

“因为在那场大战中失了妖丹，尚且还是个孩子的他在废墟中东躲西藏，勉强逃过人类的追杀。回过头来，想再回到莽荒原找你们，却是被人类在莽荒原与中戍的边界上设立的结界所阻挡，回不去，只能被迫在中戍日复一日地流浪。”

“也找不到食物，居无定所，被人类拿刀砍拿箭射，被险恶的小人捉去绑在柱子上，用刀一片片割下他的肉，拿来治疗在人类村庄横行的瘟疫。”

“好不容易拖着露出白骨的身躯逃出来，又被捉妖师抓住，关入地狱一般的罗兴妖狱，在里面被许多身形比他高大的妖怪欺负，好几次差点丧命。不过因为他是寒凛皇室，有雪域神明和你们的保佑，最后还是逃了出来。”

“尽管如此，他在人类地界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喝雨水吃老鼠，所有你们曾经拿来果腹的食物，他全都吃过。也没有睡过一个安慰觉，梦里都在想回家，想他的父皇母后和哥哥。”

“所以，都是同病相怜的妖怪，他还是你们曾经的皇室，就不要这般对他猜忌了吧？”

寒生震惊地望向陆溪屿，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如此坦然地将他的过去全部说出来。

云云仙似是也被陆溪屿的描述惊到了，错愕地盯着寒生，眼神像是在询问，这七百年来，他是不是真的像前者所说那样生活的。

“……”

周边围绕着他们的妖怪安静了下来，面上的惊恐和猜忌散去，取而代之，是无尽的忧伤和心疼。

有一个将孩子藏在身后的母妖怪捂着心口，道：“小，小殿下这么多年……真的是这样过来的么……”

有妖怪接话：“怎么会，明明是皇室啊，居然过得比我们还差……”

“原来小殿下真的没有只顾着自己，还是有在念着我们的，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这样……”

别说了，寒生闭上眼道。

求你们，别说了。

寒生宁愿这群子民知道他这七百年生活的真相，从而对他像云云仙那样破口大骂，也不想他们被陆溪屿那几句话忽悠着，当真将他当作一个心系家国，却被迫流亡的忠贞赤子。

他不配。

正关闭自己的视野，极力想从那一束束有所转变的目光之下逃离，寒生忽地听见，有一个年长的妖怪开口道：“那我倒是有所疑惑，为何小殿下这七百年的遭遇，你区区一个人类，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此言一出，周边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登时停了下来。

那些目光又变了，从难过和心疼，再次转变为警惕和惊惧。

陆溪屿也没有立即做声，稍稍垂眸，食指指节抵在人中，似是在思考。

半晌后，他走到寒生身边，冷不丁牵住他的手，将其大摇大摆举起，给在场的所有妖怪观看一圈。道：“自然是因为，他是我的心上人。”

寒生被他突如其来的宣告吓到，惊恐地要抽回手，却是被死死抓住，不准他逃脱，反而举得更高了些，好让所有的妖怪都看清楚。

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寒生也听见了，那些妖怪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站在边上抱手的云云仙，脸上也呈现一副被喂了屎般的表情，主动挪开好一段距离。

陆溪屿道：“我知道人类是你们的天敌，因为家国被灭，又一直在被追杀，所以对人类的信任完全为零。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只会抓捕在人类地界为非作歹的恶妖，对于普通的平民，从来不会动手。”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话？”有妖怪道。

陆溪屿耸肩道：“很简单，你们的小殿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我和他，就是在人类地界认识的。”

“那个时候他在街上流浪，无依无靠，我瞧着他挺可怜，就将他捡了回去。洗洗干净，用饭菜喂胖一点，才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要不然，原先完全就是一个行走的骷髅。”

寒生低垂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大半脸颊，被陆溪屿牵着，一言不发。

“起先他也对我很是抗拒，但后面慢慢地就开始信任我，知道我和别的人类不一样，也开始愿意将心事说与我听。”

“他是你们寒凛的皇室，所作所为都对你们起到示范性，既然连他都愿意相信我，你们也该对我放下些警惕了吧。”

陆溪屿道：“不信你们问他。”

妖怪们摒着呼吸，问寒生道：“小殿下，这个人类说的，是真的吗？”

“……”

寒生咬了咬嘴唇，将头垂得更低。

他自知不能骗这些完全没有心计的子民，更是不能辜负他们对自己的信任，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不”字，他根本说不出口。

于是，他张了张嘴，酝酿半天，最终还是颤巍巍地开口道：“是。”

妖怪们松了一口气，有更多的妖怪从岩石后探出了头。他们因为胆小，之前一直躲在暗处听他们对话。

可仍有部分妖怪对陆溪屿不放心，唤云云仙道：“小瑞王！”

云云仙吃掉左手口袋里最后一个饺子，用手背擦擦嘴，道：“唉，都说了没事啦，方才那些蔬菜和饺子，都是他给我们带来的呢，人类地界现在在过年，说是也给我们也弄点尝尝鲜。”

听到云云仙发话，最后一部分妖怪也放下了警惕。不过还剩一个年长的妖怪，依旧在死死地盯着陆溪屿，道：“可你为何会如此好心，给我们妖怪弄吃的？”

陆溪屿掏掏耳朵，道：“都说了是因为我媳妇儿嘛。我媳妇儿是你们的二皇子，他好不容易能够见你们一面，作为他夫君，我不得多准备些东西来看他娘家人？”

“……”

“都说了别把我想那么坏，你们觉得那些人类恶心，我还觉得更恶心呢，一想到里面还有欺负我媳妇儿的杂种，就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把他弄死。”

“……”

“还是我眼光好，找了个这么好的媳妇儿，别人想要都没有呢。来阿生，给我亲一下～”

陆溪屿噘起嘴，想要凑过去亲寒生。对方却是不为所动，阴沉着一张脸，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往别处去。

“阿生？怎么了啊？怎么突然生气了……”

陆溪屿委屈巴巴要去追，云云仙在边上看热闹，道：“谁让你当着这么多妖的面揭他老底，还都是些崇拜他的子民，一点面子不给他留。”

陆溪屿啐他：“你懂什么？我要是不这么说，你带的这群妖怪们会愿意听我说话吗？赶紧回去凑铜板付饺子钱！一个饺子三文，三百个算你一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听见没有？”

云云仙双眼一瞪，将手上剩下的一份饺子抓紧了：“你再说一遍？你这人心比墨汁还黑啊？不是你说请我吃的吗？”

陆溪屿摆摆手：“我媳妇儿说请你，我可没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顾云云仙在身后跳脚，陆溪屿小跑着追上寒生，在一棵树下将他拦下，气喘吁吁道：“阿生，你怎么了？”

寒生背对着他，不说话。

陆溪屿急道：“阿生，你是不是因为我方才说你以前的那些事，生气了啊？我，我都是胡编乱造的，就只是想让那群妖怪们相信我，没有揭你短的意思。若是让你不高兴了，我道歉……”

“你道什么歉。”寒生道。

陆溪屿愣住了。

寒生道：“你又没说错什么。被驱赶，被追杀，居无定所，四处流浪，你说的都很对啊，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陆溪屿咽一口唾沫，道：“阿生，那，那你……”

寒生自顾自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割肉治疫一事……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陆溪屿定在原地，浑身上下如触电一般，冷汗漫过全背。

“我分明记得，那个时候，第二世的你，才刚死不久啊？怎么会什么都知道呢？”

“……”

“是有人看到那一幕，并且一直活到现在，告诉了你，还是说……你那个时候，压根就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