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陆溪屿抱头哭得惨烈。小野坐在床上看着他的那副神态,觉得他颇有些可怜,但也无力安慰,只能继续缩在床角,静等他哭完。
但是陆溪屿哭着哭着,音浪非但没有减小,反而变本加厉,中途更是突然一下从床边站起,抓上他那把被折断剑鞘的佩剑就径直往门外冲了出去。
小野愣愣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猜到他大概是跑去找寒生了,没有去管,抬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花,不动声色自己钻进了被子。
陆溪屿一边跑一边眼里还在疯狂冒眼泪,他从客房一路跑回到自己的寝院,重重闯进了屋子的大门。寒生本来已经睡着,被这动静惊到,当即就从床上弹坐了起来,还不及看清来者是谁,就被对方猛地一头撞进了怀里。
陆溪屿死死抱着寒生,哗哗淌出的泪水都要把他的肩头打湿,说话口齿不清,呜呜咽咽道:“阿生,阿生……阿生呜呜呜呜呜……”
寒生呆坐了好一会儿头脑才恢复清醒,终于后知后觉,这家伙是突然闯进门来抱着他大哭的,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骂他,只是两只手同时抚上了他的后背,在他背上一下一下顺着气,道:“怎么了?”
陆溪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生,阿生,你,你……呜呜呜呜呜……”
“就是刚刚,刚刚我……呜呜呜……”
“呜呜呜我也不想……但是,但是控制不住呜呜呜呜……”
“……”
陆溪屿连着说了三句话,但没有一句能够讲完整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铺天盖地的呜咽给打断了。他又控制不住,想同寒生说话,却怎么也讲不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往下掉之余,气急败坏给自己脸上狠狠来了两巴掌。
在他抬手还想给自己来第三下的时候,他的手腕被寒生一把抓住了。后者有些头痛地揉揉太阳穴,道:“你到底怎么了,有人同你说了什么吗?还是你又被人打了?”
陆溪屿摇摇头,用手背抹了一把鼻涕,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道:“没,没有,就是刚刚,我去找了小鹿,问,问……呜呜呜呜……”
寒生好脾气地从枕下掏出一条手帕,给他把手背上的鼻涕给擦掉,道:“你去问了小野什么?”
陆溪屿又呜呜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吭声,寒生就在一旁静静听他哭完,还好心给他擦了擦脸,道:“说吧。”
可能是感受到寒生掌心的温暖,陆溪屿在他的手贴过来后,抬手将其一把按住,随后再也不愿放开,就这么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勉强平复了情绪。但还是抽噎着道:“阿生,我,我刚刚去问了小鹿,关于你和他,在妖狱的事情。”
闻言,寒生大拇指摩挲陆溪屿脸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住了。
许久过后,他才道:“小野说什么了?”
陆溪屿道:“都,都告诉我了。说你在里面没东西吃,被饿得皮包骨,被好多大妖欺负,打你骂你,甚至还把你……”
说到一半,陆溪屿不说了。
寒生知道被他暂停的是什么内容,仍是追问道:“把我怎么了?”
陆溪屿明白寒生作为那些事的亲身经历者,不可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也是不敢直接将那些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只能鼓起勇气,问他道:“阿生,你,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晚你被那几个大妖拖走之后,他们到底,都对你做了什么?”
此言一出,陆溪屿看到寒生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还是关心他情况的担忧,但现在,脸色沉了下去,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床面的某处,由面部到动作,都看不出来有一丝情绪。
终于,过了半晌,寒生道:“太久了,不记得了。”
陆溪屿心脏一抽,下意识追问道:“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
陆溪屿的心情很是急切。他太想知道那帮混蛋到底对寒生做了什么事,细致到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动作,他们在侮辱寒生时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要知道。并且一笔一画深深刻印在心底,从而成为将来在有机会能够遇上那些妖怪时,所向他们悉数讨还的血债。
见寒生没说话,陆溪屿又道:“阿生,你告诉我吧,全都告诉我,你在那个地方经历的所有事,你能够记得的全部。就一点也没关系,只要有一点,你就都告诉我,我——”
“不想记得,不想记得,不想记得行了吧??就他妈知道问问问,谁想记得那种东西啊?恶心的要命,你想知道就自己去试一次啊?揪着我问个屁啊??”
寒生突然一下暴起,将陆溪屿劈头盖脸一顿怒骂,直骂得气喘吁吁,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瞪他,像是恨不得能够当场把他弄死。
陆溪屿被吓傻了,望着寒生脸上的表情,一句救场的话也说不出来。而寒生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兀自将被子往头上重重一盖,就翻身到了床的里侧,再也没有分给他一眼。
陆溪屿后之后觉这种随意揭别人伤疤的行为恶心至极,心中又自责又懊悔,想要补救,但为时已晚,只能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着寒生的背影。许久之后,才能鼓起勇气脱下自己的外袍,掀开被子,悄悄往里面躺了进去。
分明陆溪屿和寒生之间才隔了不到一尺的距离,偏生就像产生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并且,这道鸿沟一直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寒生带好此次去瑾月山需要的东西,同吵嚷着要跟他们一起去的林成济前后坐上两辆马车时,他都没有再和陆溪屿说一句话。
陆溪屿为了能够和寒生独处,把小野赶到和林成济一起去了,自己登上了马车,坐到寒生身边。侧身看他撑着手臂扭头观望车窗外景色的模样,自知是在躲自己,一时也不敢贸然搭话,只能老实本分地呆着。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没人和陆溪屿聊天,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都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的他,终于听见身旁的寒生开口说了一句话。
寒生道:“陆溪屿。”
听见寒生叫他,陆溪屿当即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赶走所有的瞌睡,靠过去道:“怎么了阿生?有什么事吗?”
寒生的视线仍旧是凝视着窗外的,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那双明亮的瞳孔里,覆盖上了一层水膜。那是从他眼睛深处渗出来的眼泪,被窗外的风吹干了,只剩下最后一点,化作一汪浅淡的玉潭。
他抿了抿唇,道:“陆溪屿,当年我在妖狱,没有**。”
陆溪屿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只手抬在半空,久久没有放下。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是对他来说,心中有一块不知名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陆溪屿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想说没有,我其实并不是在担心这个;他想说没关系的,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对你有任何不好的想法;他还想说,就算你真的经历了那些,我也会和之前一样爱你。
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没出息地掉眼泪,在寒生满眼震惊地转过来看他时,用力地朝他怀里扑去,一上一下环抱住他的后背和腰肢,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并且我还想,知道更多。
我不在你身边的那六百年,你独自一妖在人间等我的六百年,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经历过的,所感受到的,我都想知道,而且,不是通过别人,是由你,亲口告诉我。
*
当马车通过陆溪屿在半道上设置的两个传送阵,经历了一晚上的时间横跨整个中戍,来到瑾月山山脚后,寒生终于可以下车,带着晕头转向的脑子,扶着路边的树干,在草丛里哇哇吐了一地。
陆溪屿在他身旁帮他抓着头发。等到他吐完,擦擦嘴,转过身来,立马被在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排人吓了一跳。
寒生眯起眼挨个打量,发现除了来向他们求救的鹿妖小野,非得跟着他们过来凑热闹的林成济,还有一个家伙,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当中,仿佛觉得自己现在以这样一个姿态站在这里,一点问题也没有。
于是寒生毫不犹豫地把他挑出来了。
“沈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起先沈温茂还想着往林成济身后躲,躲了几下,发现后者那小身板完全藏不住他,也就不躲了,大大方方把自己在寒生面前展露了出来,在他的质问下,仍旧面不改色道:“一起,过来的。”
寒生脑壳有些疼。此番前来,还不知瑾月山到底是出现了什么问题,若只是简单的事件还好,动动手指便能解决;但要是关乎到高级捉妖师与大妖之间的斗争,他们又被迫卷了进去,那到时候,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可能能够独善其身,安然从中撤退出来了。
所以寒生道:“那你告诉你大师兄你来这里了吗?”
沈温茂干脆道:“没有。”
“……”
寒生长长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在小朋友面前不能乱发脾气,拿拳头轻轻敲了敲自己额头,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道:“自己回去。”
谁知沈温茂还没有开口,林成济已经是先一步冲上来抱住他的胳膊道:“不要!是我带他来的!”
寒生:“?”
陆溪屿插话道:“林成济,你又发什么疯,酒还没醒是吧?”
林成济叫道:“我没发疯,就是我特地带他过来的!沈兄要在我身边保护我,要是他不在,我会感到害怕!”
寒生:“……”
陆溪屿:“你一个人会害怕?别放屁。”
“放什么屁了。”林成济不满道:“谁管你,我就要带着他一起来,沈兄我们走!”
林成济边领着沈温茂往上山的小道上走,边在嘴里骂骂咧咧:“真是的,我回来之后又不理我,全都跑去师姐房间了,我自己去喝酒又骂我,现在我想带人和我一起都不行,反正杪秋院就没我呆的地了呗。”
陆溪屿双眼一瞪,在他身后吼道:“林成济!你翅膀硬了是吧?才十六岁的年纪就这么不把你师父放在眼里了?我们全都在你师姐房里还不是因为她不听话,自己跑出去和别人私奔,还大老远要我和你师娘亲自把她从外面捉回来。怎么,你难不成也想和她一样?”
听到这话,林成济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气焰没那么嚣张了。但没过多久,就又硬气了起来,扭头朝他道:“那又怎样,你还不是一点都不关心我,连我现在十七了都不知道!”
陆溪屿愣道:“什么?你十七了?我怎么不知道?”
林成济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个屁,你连我生辰是哪一天都从来不知道!”
“……”
陆溪屿感受到身旁寒生朝他射来的毒辣目光,有些心虚,语气软了不少,相当于是向林成济竖了降旗:“那,那回杪秋院给你补个生辰礼物不就是了,你想要什么自己提,叫什么叫……”
林成济白了他一眼,重重一转身,拉起沈温茂就走:“补有什么用,你难道不知道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吗!”
“……”
陆溪屿无奈朝寒生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了。
后者抬手揉揉太阳穴,也不想说他,道:“走吧,我们上山。”
林成济拉着沈温茂远远地在前面走着,寒生陆溪屿和小野就跟着他们,没走多久,到了一个坡势渐陡的地方,前边林成济突然又鬼吼鬼叫了起来:“啊啊啊啊啊!这里有个死兔子!!”
陆溪屿一个箭步就要冲上前,寒生却是比他更快,已经先一步闪现至了林成济的边上,道:“怎么回事?”
林成济往沈温茂身后躲,指着路边树下草丛里的一团白色物体道:“那,那是个死兔子!!”
寒生定眼一瞧,似乎当真从那团白毛之中分辨出了一条兔腿。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壮着胆子伸手抓住,用力将其往上翻了一个面。
霎时,成百上千只苍蝇从兔毛之下嗡嗡着扑腾出来,惊得寒生连连后退几步。等到苍蝇散去,寒生再上前一瞧,那一整只兔子已然是被蛆虫吃掉了一半,展露出来的那半边全是趴着白色小蛆的腐肉,现场臭气熏天,让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捂鼻。
“死了有几天了。”寒生判断道:“应该就是这瑾月山上的兔子。”
“啊!!!”
后边跟过来的小野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双手捂脸,倒退了几步,登时泣不成声:“是,是小团……”
寒生道:“小团?也是你们山上的妖怪吗?”
小野呜咽道:“是,是的,他和我们一起,都是山神大人麾下的妖怪,一起住在瑾月山上。山神大人走之后,山上就没有青草了,大家没有东西吃,有很多被迫下了山,去别的地方找食物,小团不愿走,说是要留在山上等山神大人……分明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和我告别,说一定要找到能够帮助他们的人回来,但是,但是没想到就在我走的这段时间里……呜呜呜呜呜……”
寒生眉头紧锁,很长时间都没有舒展开来,面对着那具兔子尸体看了许久,终于道:“林成济。”
林成济连忙出列:“师娘我在!”
“和你师父,一起把兔子埋了吧。”
“另外,我们再上山,看看山里面别的地——”
寒生的话音戛然而止,周遭空气立即寂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甚至连他们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大家就只是这么互相望着彼此,每个人脸上都是满目的震惊。
寒生缓缓转头,朝方才从他脸上吹过的一阵风的来源看去。那里是上山的林径,因为树干重重叠叠,显得里面黑洞洞的。
可让众人脸色大变的不是这个。
寒生又顺着离他最近的一根树干往上看去,本来应该是碧绿遮掩的高空,现在只剩下了一堆杂乱的枯枝交叠。
那道凉风再次顺着林隙朝他们扑了过来,卷带起地面铺陈的许多枯叶,路边发黄的野草也簌簌作响。
山,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