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寒生好像被一炮击中,耳边嗡鸣了半晌,不知道小野说的是什么意思,好半天才磕磕巴巴道:“你,你说什么?”
“瑾月山怎么了?”
妖界四大妖王,分别为东方瀛海龙王,南方南丘狐帝,西方瑾月鹿神,北方寒凛鹰皇。
其中,有三位虽是占领一方的妖族霸主,但都是实打实的妖怪,除了自身他人难以企及的妖力,并没有什么传奇色彩。只有一位,表面上和其他的妖王看起来无异,但除了常年不参与人类纷争,独自久居山林外,更让人感到高深莫测的,还有他的另一重身份。
西方妖王鹿时,寓居妖界名山瑾月山,同时,他是那里的山神。
既然是神,多少和上天沾了点关系。在中戍的人类捉妖师,以及邻近的各个妖国,都没有蠢到会随意去打扰神灵的清静。于是,瑾月山在千百年来人妖两族不断纷起的战火之中,从来都是独善其身,其内生活在山神庇护下的万千妖怪族群,也一直都生活得安然无恙,不曾被任何来自外界的事物所叨扰。
很明显,按照小野当年回家的方向,以及方才的那番措辞,他正是来自于瑾月山。只不过,这样一个有山神保护的地方,又何来需要外界救援之说呢?
小野一直在哭,连身体的妖力都控制不住,让自己棕发间的两只鹿耳露了出来,一抖一抖的,看上去可怜得不行。
寒生耐不住心软,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小野,你慢慢说,瑾月山怎么了?山神大人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小野哭着哭着,止住了抽噎,睁着含满泪水的眼睛望向寒生,憋了半天,实在憋不住,又哭出来了,边哭边道:“山,山神大人不见了……山上好多同伴也不见了,所有的草木全部枯萎,就连溪水也断流了,只剩下我们几个……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一只妖跑出来求救了。但我在路上走了好远,走了好久好久,遇到的妖怪没有一个愿意帮助我们……我又不敢去其他几位妖王那里,他们太凶了,寒凛陛下又不在,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呜呜呜呜呜……”
曾经的寒凛国与瑾月山交好,寒生的父亲,是当时妖族中唯一能常年见到山神鹿时的妖怪。寒生和褚霜年当年也经常被他带去瑾月山做客,在感叹山内钟灵毓秀美若仙境的同时,也能够十分幸运地目睹到山神的一方尊容。
在寒生的记忆里,鹿时的确从容貌上就与寻常妖怪不一样。
冰清玉洁的皮肤宛若是深山岩层下凝练千年的白玉,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筋脉与削葱般的手指构成了一世间尤品;面上的五官柔和却不失坚韧,每一处弧度都恰到好处,鸦羽般的长睫向下垂落之时,能够在眼下投下一大片阴影。
在鹿时的额心,有一个很小的金色钿纹。寒生以前听他父亲说,那是山神大人的神印,意为上天降大任于他,要他在这个神位上稳妥地保护好瑾月山上以及周边的一切生灵。又因前者的本体是一只散发着灵光的白鹿,所以他化人形之后,额上两侧也相应地保留了两只白色的鹿角。
按理来说,一方山神应当永世不会踏出自己所在的灵山,因为山上的一切草木生灵皆依靠他的灵力繁衍生息,神在即山在,神逝即山亡。
所以,能够让鹿时抛下自己的领地而离开的,势必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又或者,他并非自己诀别,而是被什么人硬生生从瑾月山带离了。
“好。”寒生听完这些,倒是意外地冷静了下来,扶住小野的肩膀,道:“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把山神大人找回来的。”
小野的哭声慢慢小了下来,揉揉眼睛,抬起那双黑珍珠一样的眸子望向寒生,泪盈盈道:“真,真的吗?小殿下你怎么这么好呜呜呜……当年在妖狱的时候就救了我的命,现在时隔这么久,还是愿意来帮我,世界上就没有比小殿下更好的妖怪了……”
寒生摸摸他的头,道:“这有什么,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再说,当时在妖狱的时候,你不是也帮了我很多嘛。”
此间陆溪屿一直坐在边上的一条椅子上,摸着下巴听他们说话,反复从他们的话语中捕捉到“妖狱”这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五味杂陈。
寒生又和小鹿促膝说了很多话,等到临近午时,前者终于做好决定,当日下午就一起出发去瑾月山。又恰逢外面的舞龙仪式结束,弟子们都纷纷往后院来了,寒生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小野的存在,于是叫陆溪屿给这间客房结了一个法阵,让外面的人无法随意进来。
随后自己和后者也准备出门去应付午饭,让小野好好呆在这里,说等下会派一个嘴巴老实的弟子过来给他送饭,吃完可以休息一下,等到日暮之时他们就走。
小野很乖巧地答应了,自己一只妖安安静静地坐在客房的床上。过了半个时辰,果然有一个小心翼翼的弟子拿着陆溪屿的印章打开法阵进门来,手上端着一盘香气四溢的饭食,颤巍巍瞄他一眼,立马就把东西放桌上溜出去了。
小野见怪不怪,自己爬下床,坐到桌边把饭吃完,细微地打了一个饱嗝。刚坐回床上没多久,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又有什么人进门来了。
他很自然以为是寒生,正准备欢喜地迎上去,结果抬眼一看,发现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类。但好像又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过后,勉强记起是之前寒生同他说话时,一直跟在后者边上的那个人。
小野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有些紧张,一骨碌溜上了床,缩到床的角落里,用被子把自己层层包裹住,只露出一个脑袋,满眼警惕地瞪着他。
陆溪屿倒是泰然自若,在床边拖过一条板凳坐下,低头玩弄自己那条木头左臂,开口道:“不用怕,我不会动你,而且今日下午还会同你一起去瑾月山。”
小野脖子一梗,欲问他和寒生是什么关系,对方却是又道:“我来,是有事想问问你。”
看着小野的目光在自己身后四处搜寻,陆溪屿用衣袖把自己的木头手臂遮挡住,抬眼看他道:“不用找了,他先睡一会儿,晚上赶路还要消耗很多精力。”
小野见自己独身一妖在这里孤立无援,又没有办法叫这家伙自己出去,只能硬着头皮和他对上,道:“你,你要问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陆溪屿倒是开始不自在起来了,作出一副紧张的姿态,一直在掰弄着自己的手指。看看周围,确认真的不会有人突然出现,这才将板凳往前拖了一点,靠近小野,小声道:“你,你告诉我,当年你和我媳妇儿在妖狱的时候,都经历了些什么?”
看小野一脸懵,陆溪屿又赶紧道:“主要是说我媳妇儿,他在里面干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事,别的妖怪和捉妖师是怎么对他的,全都告诉我。”
小野眨巴眨巴眼睛,嘴张得老大,好半天没说话。就在陆溪屿以为他是在认真回想时,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媳妇儿是谁?”
陆溪屿急得一拍大腿:“还能是谁?就是你的小殿下!”
谁知小野又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陆溪屿当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因为他是我媳妇儿!!我有权利知道他之前都受过什么人的欺负!!”
“……”
小野木愣愣地盯着陆溪屿看了数秒,再次没头没脑道:“小殿下为什么会是你媳妇儿?”
“啪!”的一声响,陆溪屿解下腰间的佩剑,一把拍在了小野面前的床面上,沉了声音道:“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就杀了你。”
小野呆住了,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很快蒙上一层水雾,嘴巴一撇,当即就要仰面哭出来。
陆溪屿被吓得赶紧把剑拿了回来,道:“不杀了不杀了,不杀了好吧?你赶紧告诉我,告诉我不就没事了吗?”
可小野不理他,还在那里一个劲地呜呜咽咽,陆溪屿只能又是求饶又是说好话,好不容易才叫他停了下来。
小野把脸上的泪水蹭在被子上,擤擤鼻子,觉得这人不算太坏,看起来也是真心关心寒生的,所以还是勉强开口了。
“妖,妖狱不就是那种地方嘛,里面关的全都是你们捉妖师从中戍各地抓来的妖怪,又臭又脏,也没有东西吃,妖怪天天打架,还要被捉妖师抓去做实验,每天都有好多妖怪死掉。”
陆溪屿心下一紧,道:“那他在里面都是怎么生活的?”
“就和我们一样。小殿下虽然是食肉动物,但是他化人形后的体型很瘦小,根本就抢不过其他那些长得高大的狮子老虎,每天都会饿肚子,实在不行了就来我们食草动物这边捡菜叶。但他又吃不惯,一吃就吐,吐了又继续吃,我看他那些日子,瘦得几乎就剩一副骨架了。”
陆溪屿突然就想起了之前和寒生去华胥国的时候,那会儿在路上没有带干粮,他就去野外给后者拔了些野菜过来。煮熟之后本来想喂他的,但是对方一看见那一片软烂的深绿,立马就捂着嘴干呕了出来,自己还不知道,一个劲地把菜叶往他嘴里递,结果就被他一巴掌将锅拍飞了。
现在这么一联系,原来全都是寒生当年在妖狱的遭遇,才会让他对于烂菜叶有那般强烈的反应。然而,对于这些,陆溪屿完全一无所知。
陆溪屿抬手抹了一把发热的眼眶,道:“那,他在那里面,有被人欺负吗?”
小野顿了一瞬,而后道:“有。”
陆溪屿的呼吸都要凝固住了。
小野的视线久久地盯着面前的被褥,眼眶也在不知不觉间泛红了,仿佛一回想起那些画面,他便替寒生感到万分的屈辱:“他长得漂亮呀,好看的谁不喜欢,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妖怪,第一眼看见小殿下,还以为是只狐妖呢。”
听他这么一说,陆溪屿立马就知道了,寒生当年在妖狱遭受的“欺负”,究竟是指哪一方面的。
“妖狱是什么地方,人吃妖妖吃妖的地狱,除了被无辜抓进去的一些妖怪,基本上没几个好东西,那种恶魔,他们怎么会允许世上有那么美好的东西存在。”
“那夜我亲眼看着十多只豺狼虎豹一类的大妖把小殿下从牢房里给拖了出去,没多久,就听见了隔壁传来他的惨叫,叫了整整一晚上,听着嗓子都哑了。”
小野说着说着,终于控制不住,泪水如泄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当时我很害怕,想去救小殿下,但根本救不了。只要我过去,一定会被他们吃掉的。我就在牢房里喊看门的捉妖师,说那些妖怪把小殿下拖走了,要他们去救他。”
“但是。”小野越说哭得越厉害:“但是那些人类压根不会管我们,只要不死在里面,不,就算死了也没关系,随便其他妖怪怎么折腾,永远不会有人来为我们讨公道。那天我是等那群大妖走了之后才敢过去的,一过去就看见小殿下一只妖躺在地上,脸上身上全是血,本来穿的衣服都被撕烂了,能看见的地方到处是伤,就连我叫他,他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陆溪屿的脑袋深深埋下去,一双眼睛涨得通红,佩剑被他抓在手里,剑鞘硬生生从中断为两节,锋利的剑刃割破他的掌心,血从指缝间淌了下来。
他没有勇气,一点勇气也没有,去想象当时寒生的那副画面。并且他不用想也知道,后者在小野口中描述的“惨叫声”中,到底经历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向他席卷而来,把他那颗心脏抓握得几乎要破裂。他呼吸不上来,感觉似是自己内心深处的至宝,被别人轻而易举地得到手里,又毫不怜惜地丢到地上肆意踩踏。没有施舍半分的怜爱,以至于到最后,都被折磨得要没了气息,只能睁着一双快要涣散的眼眸,无声地仰面看向他,用眼神在询问:你为什么不来救我?我分明那么痛苦,你却只知道在这里哭,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那个时候,陆溪屿在哪里呢?
他在那仰目百尺不见光亮的地狱深处,在那无数魂魄痛苦哀嚎的黄泉路底,被重重铁链缠绕身躯,被冥界业火灼烧体表,每日歇斯底里地痛苦咆哮,说放他走,说让他离开,说他要回家,说他要去找他爱的人!!
但是不管他怎么喊,地狱里都没有人会回应他,直到他长达三百年的囚禁,刑满释放之时。